幼青站在院门口，贪恋着门口一丝凉风。天更加阴沉，穿门而过的风，不知不觉强劲起来。
门口大榆树密密的树冠，在阴沉的天空下，投射下令人更加憋闷的阴影。雨点快落下来了吧，母亲怎么还没回来？
姥姥家在另一个镇上，距离说远也不远，骑自行车也仅仅有半个小时左右的路程。记忆中，母亲每次去姥姥家，吃过午饭就返回，这个时间，早就应该到了呀？
乌云翻滚，天也暗了下来，雨点马上要落下来了。幼青不再等了，拿起立在门后的伞，出了门。前世的自己冷眼旁观，不与母亲亲近，今生她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一次。
幼青刚走出巷子，见一人从对面骑车而来，正是母亲。
幼青往前跑几步迎上去。母亲见幼青迎过来，便减速下了车。
“妈—”幼青凑到母亲身边。热切的眼神几乎粘到母亲脸上。幼青在心里喊：妈，好久不见。
前世母亲离家二十年，虽然她和姐姐都知道母亲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可她们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从未走到面前叫一声妈。即使知道母亲那样品性的人，无法容忍父亲那种流言，可若说原谅她，在前世姊妹两个做不到。
“跑出来干嘛，又要去哪野？”母亲见幼青凑过来，微微一顿，瞟见她手里的伞，以为她要出门去玩。
“来接你呀！母上大人！”幼青挽过母亲的臂弯，笑看着她，眼底却是泪光闪闪。
这时的母亲四十左右，面色红润，身着合身的素色确良上衣，圆领长袖，上面一排小巧的扣子，扣子扣得紧紧地，一直延伸到领口处，脖子微微露出白皙的皮肤。母亲思想保守，穿着一贯如此，即使再热的天也穿长袖，长裤，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姥姥对女孩严苛的要求在母亲身上处处可见。
母亲皮肤像幼白一样白皙，与幼青的小麦色截然不同，幼青小时候常常想自己估计是捡来的吧。幼白更逗她说她出生时掉进盛满灰用来接生的簸箕里，接生婆把她从灰里掏出来怎么洗也没洗干净。
“算你还有点良心！”母亲嘴角微微上扬，眼里闪过一丝喜色。母亲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什么时候这个缺了根弦的二姑娘转了性。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啪啪”雨点狂落下来，母女俩迅速拐进家门。
母亲把自行车往门厅墙上一靠，便冲进院子。
“快，快上楼去把门楼的门窗都关上，别把麦子给泡了！”
母亲说着冲到厨房门口，把煤球炉子提进回廊内侧，见幼青早已跑向台阶，便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在屋里戴着耳机边听歌边写单词的幼白。
“田幼白，你能出来帮一下忙吗？这么大了一点眼力架都没有吗？！”母亲敲着敞开的窗户，没好气地劈头盖脸地指责。
幼白闻声刚想起身，听到后半句，把耳机往桌上一拍，又坐了下来。
母亲见状，火气腾腾腾冒了上来。
“田幼白，你行，你是真行……”母亲手指着幼白气得脸通红，她脑子里在飞快酝酿更有杀伤力的话。放任母亲跟幼白的战争升级，后果会不堪设想。
记得前世那次，幼白的橱子忘记上锁，里面的东西被母亲翻了出来。幼白画册里夹着的活页散落一地，上面画着的竟是同一个男人，或笑或怒，或俯首低眉，或神采飞扬。
母亲逼问画上的人是谁，幼白闭口什么都不说。母亲又转向一旁的幼青，幼青自然是不会告诉母亲，那个人就是幼白班主任，自己的物理老师陈铮，如果母亲能够去参加哪怕一次姊妹二人的家长会，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姐妹二人的态度让母亲更加愤怒，母亲抬起一脚，将正蹲在地上捡画的幼白踹倒在地上，幼白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捡画。
身旁的幼青，却哇一声哭出来，上前拉住母亲，不让她再靠近幼白，不停地哀求：“妈妈，别打姐姐了，我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完全顾不上母亲反手打来的一个巴掌。
后来，听到声音赶来劝解的邻居将母亲拉开，一路安抚着去了堂屋，幼白则将幼青推出房间锁上了门。
幼青记得，堂屋里母亲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姐妹二人的不是，幼青一个人坐在门前哭，不知道哭了多久。
“田夫人息怒息怒，你看已经齐活啦，衣服收了，门楼窗户门都关了！”幼青笑着拉住母亲。
头发衣服都湿透的幼青，拉着母亲回到堂屋，把母亲推到椅子上坐下。
“妈，喝水喝水，我去看看姥姥给带了什么好吃的哈！”幼青把水递到母亲面前。
幼青跑出堂屋，在院子里停了一下，飞快跑进雨里把盆架搬到回廊下，才跑去门厅的自行车上取母亲带回的包裹，足足两大包吃的。
幼青从里面扣出几块点心，塞自己嘴里一块，从窗口扔给幼白几块，自己拎着东西来到堂屋。
“妈，吃点心！”不等母亲回答，幼青已经把点心凑到母亲嘴边。
“不吃，疯疯癫癫的，快去把头发擦干了！”母亲没好气地把幼青的手拨开，接过幼青手里的包，拎到茶几上。
“没事，淋淋凉快！嘿嘿！”幼青把点心塞到自己嘴里，出了堂屋。
在回廊的盆架上取下自己的毛巾，擦干头发，看到西屋里的幼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窗户关上了。
幼青去推门，门也是关上的。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值叛逆期，怎能受得了母亲如此劈头盖脸地指责。为人父母自诩天下没有不是父母，又有几个孩子内心没有父母投射下的阴影呢。
幼青望着劈劈啪啪掉落的雨点，在地砖上砸出一个个水泡，石榴花掉落一地。
自己不知道为何会回到这里，前世一幕幕又一次在脑中盘旋，像极了天上翻滚的黑云，乌压压，压在她的心里。
前世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手臂受伤黯然老去，跋扈一世的爷爷油尽灯枯，误了姐姐一生的陈铮娶了自己的发小，却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那个曾经温暖过自己的邻家男孩跟伤害过幼白的刘露露成了夫妻……
为什么呀，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
因为梁姨吗？她与父亲子虚乌有的传言也能产生如此破坏力惊人的蝴蝶效应吗？
因为母亲吗？母亲性情看似柔弱，其实火爆刚烈，当年离开家真的只是因为那么已经小事吗？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孩子她过得可安好呢？
幼青眼泪划过，她觉得自己是不该埋怨母亲的，如果当年自己能为母亲多着想一点，多亲近一点，可能母亲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吧。
不知为何，即便心存愧疚，幼青这些年却没有勇气去看望母亲，一如这些年不愿见父亲一样。
最近一次见母亲也有五年左右了吧。
那是幼白出嫁的当天，迎娶的车队载着幼白，在亲朋邻居的簇拥下驶出小巷。
陪着幼白坐在花车里的幼青，望着攒动的人群，泪流满面，姐姐出嫁了，自己对这地方也再无留恋。
这时，幼青在巷子尽头看到了母亲，头发花白，她似乎不敢上前，远远地藏匿在人群里，目送花车离开。
幼青戳了戳目视前方的幼白，让她回头，等她回头的时候，母亲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现在重来一次，能让一切都不一样吗？
前世幼青以为自己已经磨砺得心肠冷硬，没什么能入她的心，也没什么能伤到她了。她高兴了可以像别人一样戴着面具冷脸假笑，不高兴了即使老板也照样甩脸不留情面，闺蜜劝她对老板还是要恭敬些的，转眼之间，她又恭敬地出现在气昏了头的老板面前。幼青心想若要圆滑，不是不可为，是不为罢了。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的水来不及流出，越漫越高。大概是门外的阳沟出口堵住了。
幼青将毛巾挂好，走向院门。
一滴眼泪落在脚下，在雨中无人可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