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沈兰,十来岁的模样,娴静乖巧,眼睛眯眯着,像极了她父亲。沈兰虽然喜欢跟幼青一起玩,但却不像幼青那样横冲直撞。
“秋红说去矿区玩,你去不去?”秋红是她们另一个玩伴,幼年时她们三个人整天粘在一起,无恶不作,简直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上房会揭瓦,下河能拆桥,麦子抽穗了给人扑倒了在上面打滚儿,白菜卷心了给掏出心儿来吃掉还塞石头进去,吊打刘奶奶家的母鸡,偷摘张婶子家的黄瓜……简直是一帮无恶不做的野丫头。
“什么时候去?”幼青记得这件事,那次从矿区回来时,家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秋红说等下一场雨再去,发大水能冲出水晶来!”沈兰压低声音说。
“嘀嘀咕咕些什么呢?放假了就好好在家帮忙干点活,着看店,哪也不能去!”沈大叔头也不抬,继续拨弄着算盘。
沈兰向幼青使了个眼色,便又掀帘进了里屋。
幼青走出小店,日头更加毒辣,地面干得每走一步便扬起了尘土,大白天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这种天气猫在家里吹着空调吃个西瓜是极好的。
可是幼青身处的这个年代,空调是个传说,风扇也不是家家都有,至于西瓜,也只有在早晨或傍晚才能见到有人蹬着三轮车沿街叫卖。
毒辣的阳光晒得幼青脸生疼,幼青端着碗加快了脚步。
到家,幼青忙进堂屋喝了两大杯晾开水。早晨的饭碗还在茶几上,用一个半球形的纱网盖子扣着。幼青将碗推进纱网盖子里,想着午饭就凑合一下吧,实在天实在太热了,不想动火了。
幼青注意到矮橱上的老式彩电,她插上电源,小心翼翼地按开按键。
一个黑白的灯笼图案定格在电视屏幕上,伴随着丝丝的噪音。
“今天周二呀!没台!”幼白进屋,她在屋里也热得坐不住了,拿了书到堂屋来。
简单吃过午饭,姐妹俩在堂屋地上铺了凉席,开着吊扇,还搬来二人房间里的坐扇,姐妹坐在凉席上,就差一个冰激凌或者一个西瓜也好啊就完美了。
吹着风扇,幼青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朦胧中,几个人围坐在一个矮桌上,父亲举起一杯酒端到面前。
“都干了吧!”父亲举杯。
她看着杯子里的白酒,刚要举杯,父亲拿过她手里的酒杯,倒去其中的大半,众人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爸爸……”父亲身影从矮桌上消失了,周围的一切渐渐暗淡颓败,变成一片废墟。
“爸爸……”她伸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幼青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她已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了,她梦到父亲离她而去,梦醒后却又不愿与父亲相见,这些年一直如此,大概她心里还是埋怨父亲的。
已过晌午,仍不见一丝凉风,幼青抓过一把扇子,猛扇起来。
身旁的幼白睡得正香,额头上是密密的一层汗珠。
原本是开着两个风扇睡午觉的。这会吊扇呼呼吹着,坐扇却是彻底罢工了,只听到吱吱嗤嗤地声音,却纹丝不动。
朝向院子的那扇窗户明明开着却透不过一丝凉气,湿热的空气包裹着她,难以喘息。
幼青轻手轻脚走下凉席,悄悄来到院子里。天空中阴云密布,一丝阳光不见,却仍是热。
幼青穿过门厅,把大门的门栓移开,拉开门,瞬间似乎有一丝凉风扑面而来。
幼青贪恋着这一丝凉气,站在门口不愿离开。对面的大门也敞开着,却不见有人出来纳凉。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一晃而过,幼青抬头正好对上一个面孔,是梁康。这张脸多少次出现在自己梦里,只是越来越模糊不清。此刻他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对面,身形挺拔,肤色是久晒而成的浅棕色,脸型棱角分明,眼神冷峻,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十六七岁的模样。
此时梁康要进门,抬头看向这边。见只幼青一人傻站在门口。
梁康扭过头,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
“梁康!”幼青忽然出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嗯?你在叫我?干嘛?”梁康诧异地回头看幼青。
老田家的二闺女素有恶名,胡作非为人尽皆知,但却从来不轻易开口跟自己说话。
“嘿嘿,没事,邻居嘛,打个招呼,嘿嘿嘿……”幼青点头哈腰,狗腿至极。
“……奥……”梁康脑子里盘旋过一万个莫名其妙,神经病,抽风……说出口的只这一个字。
梁康说罢不再理会幼青,驱车进门去了。
幼青站在原地,心里早就把自己这个幼年的身体骂了个遍,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你一个三十来岁的大龄青年对着这么个小屁孩紧张个鬼,太丢人了知道不。
幼青第一次见梁康是小学一年级的第一次考试。要交卷了,幼青却在犯难。
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子趴在窗户上看热闹。
“你会写字吗?”幼青向伸过来的小脑袋求助。
“那还用说!”小男孩说。
“你帮我写上名字吧”幼青满脸哀求。
“啊?你不是吧!”男孩像看到了一个白痴,一年级读了半年都没学会写自己名字的白痴。
“嘘!小声点!”幼青瞥一眼背着手在教室前面溜达的班主任。
“叫什么?”男孩一手扒着窗台,另一只手抓起幼青手里的铅笔。
“田-幼-青,是这几个字吗?”
男孩写完,再也支撑不住了,跳回到地面上。
“对对,就是这样写的!”已经看不到男孩的影子,幼青暗自庆幸还好写对了。
他们就读的学校是望城小学。虽不是什么重点学校,但在周围几个镇上还是很有名气的,可能因为年代久远,出过一些大人物吧。单凭这一点,附近镇上有条件的家庭都会把孩子送来读书。梁康就是其中之一了。
望城小学的硬件设施在九十年代还算是比较完备的。校园里青瓦白墙,绿树参天,颇有底蕴。
不知道为什么,学校腾出一排教室用作幼儿园,还在门口安装了很多游乐设施,高高的铁滑梯,跷跷板,还有安着板凳的转盘。
从安装那天起,这些设施就被小学生给霸占着。幼儿老师轰走一波又来一波。后来,幼儿园干脆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小学生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干着急。
不过总有调皮的孩子,翻过栅栏去玩滑梯,就是幼青其中一个。
幼青身形瘦小,每次都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栅栏底下钻进去。可那一天她穿的多,被栅栏挂住衣服,进出不能。几个小朋友围着看热闹,幼青又羞又怕,哇哇哭起来。
“还好意思哭呢!没见过这么笨的!”走过来的是梁康。
他把衣服从铁栅栏上解下来,把小小的幼青从栅栏缝里拽了出来。
“又是你啊,田幼青是吧!”他那惊讶的表情分明在说原来真是个白痴呢。
“呜呜呜……嗯……呜呜呜……是你啊,你是谁啊?”
“我叫梁康!”
男孩一上一下扔着书包欢快地走远了。
幼年的他们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快乐着,直到三年以后的一个夏天,对门空着多年的老院子里搬来一家人。东西不多,也只有一大二小母子三人进进出出搬东西。小货车的司机在一旁抽烟,不耐烦得催促着,也不见他伸手帮忙。
坐在自家门厅里的幼青,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少年,直冲他笑着摆手。少年冷冷的目光扫过,没有理她。只那一眼,幼青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快乐的男孩了。
幼白说那是她班上的同学,名声不好,别理他们。
后来才知道,梁康的父亲就在那年死于非命,仅仅是因为他母亲说了一句话。
母子三人搬来望城,在望城并没有田地。只能靠着梁姨做豆腐的手艺维持生计,供梁康梁静兄妹俩人读书。
梁康一家搬来望城的第二年夏天,大雨接连下了一周,三条河爆满,很多桥被洪水冲断,梁静在南河溺水而亡,梁姨家的豆腐停卖了很久。
1998年,即幼青升望城中学那年,幼白和梁康都在望城中学读初四。
学校里的梁康与梁姨跟前的梁康判若两人。
幼青见他梁康整日与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打架被学校记过;见他几个人勾肩搭背一手扶车另一手搭在别人肩上,连成一串,骑着自行车从女生身旁尖叫着呼啸而过;有时也见到过他和其他男生躲在水房后面偷偷吸烟;更甚者他们聚在一起对身边走过的发育较早略显身形的刘露露吹口哨。
开始梁康见到幼青会略有收敛,几次都没见她到梁姨面前告状,便也不避讳她了。幼青开始时会憋得脸通红装作没听到没看到,见多了便是如同姐姐幼白的态度一样,只剩满眼的不屑,自此也不再跟他讲话。
直到多年后回乡,也就是幼青穿回来的前一天,她才知梁康的近况,他已经混成了望城的一霸。开着一个劳务公司,实质却更像个黑社会组织,能用拳头解决的绝不用嘴。他私生活更是混乱,娶了当年的刘露露,仍然身边女人如麻,从未真心待过任何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