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假结束时已经是十月中旬,秋末冬初,天渐渐冷起来。
放学时路过南河,两岸的秋叶纷纷落下,长河落叶,顿觉内里有纵马平川,驰骋江湖的豪迈气概。
幼青再未见过梁康与那几个人混在一起。
入冬之前,家家储备煤炭过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卸在门口的碳堆。
放学时幼,青与梁静一起骑自行车拐进巷子。父亲正用小车将煤炭一车一车推进家里,倒进楼梯下的储藏室。
父亲定了半吨碳,卸在院子门口,堆成一个小煤堆。斜对门杨二奶奶家的煤堆则足足有两倍大。
梁康家门口空空的,大门紧闭着。
梁静见状忙用自行车顶开门,推车进了院子。孩子之间最怕的就是比较,煤炭虽平常,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院子南边的围墙根里不知何时堆起来高高的玉米杆,秋忙时,大部分人家都会将玉米杆仍在地头,多被需要的人捡去或当柴烧或当做牛过冬的饲料。
梁静与梁姨住在一起,睡在堂屋炕上。梁康在西屋住着。仗着年轻力壮,耐寒能力强把碳钱都给省了。
幼青进家门,堂屋及姐妹俩的房间都已经支起了煤炉子。堂屋门敞开着,母亲正在堂屋炉子边生火,屋里灌满了烟。
“妈,我回来啦!”
母亲吭吭咳嗽,顾不上搭理她。看来母亲是引火失败多次才把屋里弄成乌烟瘴气的吧。
母亲从身边的口袋里抓一把玉米皮点着,塞进炉膛,赶紧又塞一把敲碎的玉米骨头。盖上炉盖,等着火慢慢烧上来。
呼通一声,炉子像打了一个嗝,炉子里的火烧起来,呼呼作响,母亲稍顿一会儿,铲了一铲碳盒里的碳,掀开炉盖,倒进炉子里。
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见幼青窝在沙发上,怀里还抱着整盆的炒花生,忍不住又要唠叨两句。
“坐好了!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
幼青闻声忙放下怀里的花生,在沙发上坐好。
“明天没课了?”母亲又问
“没课呀,明天周末啊!”幼青回答,想着母亲肯定又要给自己安排事了。
“明天跟着去街上看看那个草辫庄,已经盘下来了,工人设备都在,就是眼下天冷了也没什么活干。”母亲说。以往辫庄冬天只收草辫,储备起来,来年春天再开始做草帽。
“妈,你们太神速啦!果然是干大事的!”幼青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想不到父母竟悄无声息把草辫庄盘了下来。母亲终于要迈出家门,做点自己的事了。
“少来这一套,以后有你忙的时候!”母亲便检查着炉火边说。经营一个辫庄哪有这么简单,一家人都得靠上也说不准呢。
“妈,我就能给您老人家当个小参谋,参谋一下产品样子什么的!”幼青心想,妈你自己的事业还是得你自己经营。
“这就开始推脱了?”母亲撇嘴摇摇头。毕竟是个小孩子,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呢!
“大嫂子在吗?”本家的五婶子急匆匆进了院子,向堂屋跑来。
“怎么了这是?”母亲忙迎了出去。
“二大娘咽气了!”五婶子喘着粗气,顿足。
“什么!不是说差不多能熬过这个冬天吗?”母亲诧异。
“唉,谁知道呢!这没儿没女的,也没个照应。”二奶奶原本过继了本家的一个孩子,谁知成年后又闹着回去,算是把老两口的心都伤透了。
“丧事谁张罗呢?”
“还能是谁,他六叔叔呗,不能白白受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不是!”六叔叔就是当年过继到二奶奶家的五爷爷家的儿子。
“明天上午那院里缝白服,都得来!”五婶子拍拍母亲的胳膊,退出门去。正好迎上推着煤炭进门的父亲。
“三哥,二大娘没了!”五婶子说着就要抹泪了。
“什么时候的事?”父亲扔下车往外跑去。
没人注意到,堂屋里的幼青呆呆得站在原地,眼里泪光闪闪。
幼青爷爷兄弟五人,爷爷排行老四,二爷爷排行老二。到了父亲这一代人,堂兄弟共有十几个,父亲排行第三。
二奶奶跟二爷爷一生无儿无女,却是有一身医术。幼青小时候调皮捣蛋,经常脱臼,每次到二奶奶家推拿,二奶奶必会开玩笑说把她留下来养在身边,幼青还很不乐意。
后来不知道怎的,小幼青竟然动了拜师的心思。每次网到了小鱼小虾,挖到了野菜都会给二奶奶送去,心想着说不定哪天,二奶奶就会收她做关门弟子,把毕生所长传给她。
二爷爷早两年去世了,二奶奶也去世了,医术有没有传人、传给了谁不得而知了。两个老人一生和善,却孤独终老,难免令人唏嘘不已。
第二天一早,母亲便把幼青喊起来一起去二奶奶家。
到二奶奶家时,堂屋挤满了男人,不让小孩靠近。女人都在东厢房里,东厢的炕上坐着几个婶子大娘,忙着赶制寿衣。
母亲加入其中,幼青被安排在炕下的板凳上坐着,等着大人们的吩咐。
幼青身旁就是煤炉子,炉子上烧着水,此时正吱吱响着。
母亲示意幼青把水壶灌进暖水壶里。幼青会意忙照做。
“看他三婶子家幼青多勤快!人长的也标志!”母亲旁边做着的二大娘说,她家两个儿子,自然觉得说话特别有底气。
“是呢,多大来着?还上学呢?”六婶子接茬。今天她与六叔两口子是主角。
“哦,来年十四了,好歹也得读完初中吧!”母亲和颜说,跟这些人打交道母亲一直小心谨慎。
幼青心想妈你这是给我加了两岁呢!
“我看呢,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如帮着干干地里家里的活呢!”二大娘又说。二大娘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熬了半辈子总算儿女双全,逮着幼青母亲这种没儿子的总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优越感。
“谁说不是呢,总不能指望着闺女来养家吧!不会是为了找个识文断字的上门女婿吧?哈哈…”差点笑出声来,六婶子忙捂上嘴。
“我看幼青娘最有见识,女孩怎么了?她家大姑娘幼白学习那是全望城数一数二的,女孩怎么不能养家,到时候考个大学,混个铁饭碗,你们一个两个都羡慕去吧……”坐在炕头一直没吱声的大娘开口说。
大娘平时寡言,却不是母亲这种软柿子般任人拿捏、怕事不敢言的,大娘最瞧不上的就是自己人相互挤兑。
一众女人都闭了嘴,大娘读过书,娘家是个大户,又有一儿一女,大伯对大娘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一家人过得羡煞旁人,让这帮嘴碎的女人恨得牙根疼却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是啊是啊,生男生女都一样,指不定以后得靠着谁呢!”五婶子附和。五婶子是改嫁来望城的,更是处在鄙视链的底端,轻易不敢开口,只认准了抱大娘的大腿。
女人们又一团和气地做起针线来。
傍晚时,各家的寿衣做好,分发了下去。二奶奶的遗体也穿戴整齐,安放在灵床上。
入夜之前各家排队,轮番上前磕头悼念一番,尽显事死如事生的孝道,只是不知二奶奶还能感受到吗?
入夜时由父亲那一辈男人,轮流陪着六叔叔守夜。
第二天招待外姓亲戚。
本家人按辈份年龄从灵床两侧开始,一直跪到门外街上,幼青幼白正跪在门口处。
闻讯而来的亲戚都扎着铭旌,抬着缠了白布的盒子上前悼念。磕过头就被请进设在东西厢的酒席上。
酒席从前一天就开始筹备了,足足设了六桌。这排场,在田家虽算不上隆重,却也不失体面。
午后,外姓的亲戚都酒足饭饱之后,跪在两旁的本家孩子才可以吃东西,照例女孩在矮桌上吃,不上席面。
到了时辰,无论吃完与否,都得跟着送丧的人送灵床入棺。
二奶奶安详地躺在灵床上,像是睡着了,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眼睛,掀开身上的被子,走下床来。
年长的奶奶把二奶奶的脸盖上,地下哭成一片。
幼青难过,穿回来还没来得及来看望她,她就去世了。
一行人簇拥着二奶奶上了灵车,灵车缓缓开出街巷,主理喊着悼词,儿孙跪倒在路旁的祭桌前,周围是吹吹打打的吹鼓手。
随着大号低沉的声音响起,六叔叔抱起面前的瓦盆,面朝西南方,摔碎了瓦盆。
围观的人大人孩子一涌而上抢夺起供桌上的贡品来。二奶奶年过八十,算喜丧,一众人来抢贡品图个吉利,连四周挂着的铭旌也被撕成一条一条,留着端午节时做成荷包,寓意福寿绵长。
送走外姓亲戚,本家人则一路步行来到早已准备好的墓坑边守着,等火化完的骨灰回来。
墓园紧挨着菜地,已经过了小雪,地里零零星星没收的白菜被冻得泛着黄,成片成片等到大雪才收割的菠菜被霜打得颜色暗淡。
也有正在扳白菜挖窨子的,远远看去,跟这边修坟的如出一辙。
二爷爷的坟早已留了二奶奶的位置,此刻正有人将坟包挖开,掀开盖石,将安放着二爷爷骨灰盒的墓室重新描画一番。色彩浓艳,十分诡异。
墓碑上刻着长篇的碑文,无非是谁修了坟谁刻了碑谁出了几个铭旌之类,只最后两句让幼青泪下:
……自此,草草杯盘,昏昏灯火,话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