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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来的日子,诗人们给了她深刻的教训,使她认真地思考了性与身体、荷尔蒙与青春,以及与之有关的一沓子冗繁。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像个思想家了。她担心可怕的性冲动会不会把这幢小楼摧毁。与瘦子分手后,一些接连发生的事件进一步加剧了日益沉重的心绪。当然,她知道这也是日常生活所致,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过分的静谧和孤单势必令人多思。沉迷的阅读也会引发联想,那些大大小小的词儿先是喜爱,然后就粘到了身上,扑打也是枉然。当她意识到这间书店已成为自己的全部资产时,即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怎样在维持收支平衡的基础上有所盈余,已变为切近而具体的问题。她关心客流,也多少能够忍受他们了。就在这些日子里几个神情怪异的中青年来到店中,他们与大多数顾客不同,对架上的书吹毛求疵,议论横生,只不购书。这几个人建议:如此高雅之所最宜于搞定期的诗歌朗诵会。陌生的动议将她从高处引下来,一楼的人不再走动,一起观望和倾听。一位男青年甩动着女人似的长发,双眼像锥子一样看过来。

朗诵会是在下午晚些时候开始的,因为据说诗与灯火天然谐配。男男女女多起来,长发青年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好像施了魔法,只十几分钟就让这里群情激奋。一串串诗句美妙可人,但没有一句听得懂。诗人轮番上场。在最热闹的时候长发青年挤过来,对在她耳边大声说:“‘你是令人销魂的尤物,你是本市固有的芬芳’。”她听不懂,他就握紧她的手:“这是我的献诗。”她好不容易将手抽出,却瞥见了对方眼角的泪水。事情有些猝不及防,她已经听到了这台欲望发动机的隆隆声。他说:“除了你,一切都不重要!”她只想躲开。他跟上一步,加重语气说:“时代一日千里,您却在浪费青春!”她穿着人空闪开;他一直紧随。她想快步上楼,他则提前踏上了台阶。她只好往一个角落挪动,着急中看到了洗手间,就把自己关在里边。他在门外一下下拍打,喊着:“快些放我进去,我已经不行了!”她紧咬牙关,拧开水龙头,让哗哗水声冲走那个狂躁的声音。

这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纷乱中不仅丢失了许多书,砸毁了一些杯盘,还有店员被人趁乱抓伤了。可这仅仅是开始,日后的扰乱一直持续了很久。古怪的情书和微薄的礼物不断塞到小楼中,还有醉酒的男人躺在书架间打滚。警察渐渐见怪不怪,他们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受挫的长发青年连续半年投进淫秽的诗章,用词越来越泼辣。她在深夜里读过一些句子,吓得心惊肉跳。世上最可怕的是韧性,瞧他多么执着,除了自吹自擂的文字还配有图解,强调他们的相逢是难以逃避的命运,她遇到的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人”。这些夜晚她愤慨,烦躁,有时浸在浴盆中一边泣哭一边等待黎明。她回忆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和两个男人共同生活的日子,惊讶地发现这个世道正变得愈加淫荡,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了。她不知这个世界将走向何方,为未来深感忧虑。这个长发青年引起了久违的慌乱,她知道这些人会层出不穷,随着年龄的增长,谁来保护自己?

就在她被深深困扰的日子里,清寂却突兀地降临了。好像雨过天晴一般,乱哄哄的营业间一下就平静下来,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声低脚轻,一两声清脆的玻璃杯磕碰都能传到楼上。那些接连送达的情诗也终止了。这和几年前刚刚开张的日子有些相似。女领班喜忧参半,原来报表显示,收支平衡已不能维持,经营远不如从前了。“您如果经常下楼招呼一下,也许……”领班仰头看她。对方半年前成婚,她却第一次注意到其变化之大:胸部高耸,蹶臀,唇上还生出浅浅一层胡须。她忍住惊叹,与之一起下楼。顾客真的不多,咖啡机也闲置了。她以前闻着咖啡味儿,觉得这里溢满了幸福。阅读区的一角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一手端杯,眼睛却始终不离书页。她走近了,男子没有抬头。

后来她又遇到了埋头读书的同一个人。这人表情冷漠,大致在黄昏前一小时左右到来,在关门前一刻钟起身,把刚进门买到的三两本书装到挎包里。他穿了一件半旧的机械师常穿的制服,头发微鬈,背挺得很直。他出门即往左拐去,那儿停了一辆老式帆布篷吉普。破旧的吉普噪音却很少,无声地来去。领班见她正注视那个离去的人,就说:“这个人不爱说话。我猜是哪个工地上的工程师。”她没有置评,因为无从判断。当那个人再次到来时,她在其进门扬头望向柜台的一刻,突然觉得有些面熟。她用了很长时间去想,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认定是错觉。这人又坐在了角落里。当他饮最后一杯时,她接过店员的托盘为他添水。他轻轻道一声谢,仍旧低头看书。时间到了,他像过去那样出门往左,去停车场。她一直立在窗前,看着夕阳把他的一侧照得金黄。她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胸口,转身往楼上走去。

“这是他,肯定是他。”她坐在写字台前咕哝,又伏到窗前看晚风中轻摇的杨树。她记起了一年前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狸金集团董事长淳于宝册。此人是极少露面的神秘人物,所以给她留下了印象。不过这会儿她又有些犹豫:“这可能吗?开一辆破吉普来读书?”她觉得这未免滑稽。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就起身去搜索网络。奇怪,该集团头头脑脑的照片多极了,要找的人却只有一张,还是不清晰的侧脸。她将其放大了端详,不敢肯定。第二天临近黄昏,那个人却没有来。等了两天,穿机师服的男子终于出现了。她想找个试探的机会。待店员们准备下班时,她端了茶走过去,对低头阅读的人叫了一声:“董事长先生。”男人缓缓抬起眼睛四下一睃,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快下班了,如果先生不介意,请到楼上吧。”她说这句话时,一颗心都加快了跳动。男子一声不吭,慢慢将书放到包里,一口饮掉剩下的茶。

“自然,我是为你而来。在下也未能免俗。”这是他上楼后的第一句话,并递上一张小小的名片。她后来一直没能忘记这句开场白,既为对方的坦率所惊讶,又有一种面对食肉动物那样的恐惧。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闷而又深长的檀香气,以后她才知道这是艾约堡的味道。那会儿她不敢直视,只察觉到他微微皱眉,仿佛正在处理一件至为棘手的事情。他开口说的第二句是:“我们不妨从合作开始。我是说,本人就是酷爱读书的人,完全是兴之所至,想投资这家书店,条件怎么都好说。”这简直是一种玩笑,她兴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放心吧,只是兴趣和喜爱,不需回报,也没有任何风险。”她的双手不知怎么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这在事后回想起来有点脸红,不明白为何做出如此不雅的动作。可她仍然不失时机地吐出一句:“我不信没有任何条件。”他点点头,深沉的目光穿透了她紧按胸口的双手:“只为了能偶尔进来坐一下。”

事后证明真的如此。大把的投资进来,人却不见影子。她常常端详他留下的那个比一般名片要小许多的硬纸卡,感受着一个神秘傲慢、执拗自尊的男人。也许这个人太忙了,也许需要更郑重的邀约。她几次拿起话筒,却不敢拨那串号码。又到了一个黄昏,她实在忍不住。“嗯,当然是我。是的,等了很久。”他在电话里说。这个夜晚他们要一起用餐:她将亲手为客人准备晚餐,极简朴的一餐。菜肴一为芦笋春卷,一为煎青鱼,外加蘑菇汤和蛋炒饭,最后是甜点。她常常在周末这样犒赏自己,那会儿要有一瓶上好的红酒。这是她与那个跛子一起养成的习惯,竟顽固地保留下来。令人意外的是淳于宝册似乎十分满足,吃得很香,但只抿了一口酒。他整个过程很少说话,咀嚼很细,用西餐巾小心地在嘴边按拭,这个动作很像以前的男人。因为彼此无语,空气凝滞,整间屋子里似乎塞满了火药。她好像又一次经历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胸口搏动着一颗少女的心。她坐在他对面,等候谁来打破什么。桌上只有微弱的灯光。她离开一点,站在窗前看远处的夜景。他走近了,双手抚上她的肩头。她触动这双手,发觉它们像冰一样凉。原来对方此刻极度紧张。这使她一时变得勇敢和自信:迅速反身拥住,左膝抬起一点,好像碰疼了他。微微的呻吟。这是漆黑的角落,他们在一起。

“许多年来,这是我的第一次。”她说。他不吭一声,将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淋漓的光线让她羞不可支,也让他慌促,犹豫了一会儿才敢靠近。“你是不可战胜的,”他沙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肩头。“你也是,”她回道。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把手伸进他的鬈发中,悄声问:“先生,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想不到这一问让他变得冷静和清醒了许多,退开一点,整了整衣装,回答说:“这很简单,我必须要你。”

这句回告让她愣了一瞬。磊落率真,不愧是日理万机之人,这种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没有时间啰嗦。不可抵御的臣服感淹没了全身,她忍了许久才没有问:你还需要什么?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等一个人,这人让她服从,会把她领到很远的地方。他真的出现了,不到六十,上下肢皆有力量,色欲强大却毫无下流。最后这一条多么重要啊,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她从他坚定严肃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清澈。无浑浊,无淫邪,甚至还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天真气。她认为这是衡量一个男人正派与否的唯一依据。她知道既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也就不必费心猜测他漫长复杂的性史,因为一切皆不重要了。她暗中对比这个年龄和经历显然要多出许多的男人,有一会儿甚至将自己看成了历尽沧海难为水的人,产生了微微的歉意。一阵冲动之间,她差点向她倾诉起前两个男人的故事,那些丰富斑驳一言难尽的岁月,那些欢乐与痛疼交织的日子。“他们有时像驴,有时又像小狗。”这是她没有来得及说出的一个比喻。

有人既有过人的激情,又表现出强大的节制力。他们第一次进餐之后,足有十余天没有见面。尝试了几次,电话不通,这让她不悦,但又很快释然:他是掌管一个庞大帝国的人。她在这些日子里把很多精力用在了狸金集团上,越来越惊讶于自己的无知。对方是远超预想的一个存在,实力及规模当在数省区之首,产业分布海内外,囊括矿山、钢铁、房产、远洋、水泥、造纸、运输、医药……真正的巨无霸。这个王国用尽办法隐缩,通过实体分拆、公司切割等方式,将财富排名成功地置于一长串之后。如今其家族成员分别在英国和澳洲分设公司,妻子与一双儿女生活在国外。一个孤单的帝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想象着这个人怎样度过清冷的夜晚,既好奇又怜悯。她并无奢望,知道在所有大动物面前,一只小鼹鼠是无法给予安慰的。这是大动物的悲哀,也是小动物的卑微。她又想起了那双放在肩头的冰手,这手直到一点点温暖起来,才小心谨慎地伸到胸窝:缓慢,优雅,有稍稍掌控的力度。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太多了,她在心中做着对比,不由得暗暗钦敬,只嫌相见恨晚。这个人于巨量操劳中取得了不可估量的成就,却有孩童一样的单纯。她在那个时刻主动打开心扉,对在他的耳边悄语:“亲爱的,您请便吧。”

在期待他的日子里,她更愿独自待在楼上,抚摸那些薄薄厚厚、简装或精装的书籍。这些男人哪,即便不能相守一生,甚至是不靠谱的家伙,也仍然会留下一些什么,比如嗜读的习惯,比如长夜不眠。每本书都好比是锁闭精灵的小木盒,只要打开它,就有一次惊人的放飞。她回忆与各种男子的结识,一一闪过他们的面孔。最初的跛子就像一个开拓者,虽然不良于行却能积累跬步,伴自己走过不短的一段路。那个冷漠的瘦子最令人称道的是坚如磐石的躯体,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霸气。就连那个飘飘长发的怪物也很写了一些费解的词儿,尚能让人记住,如“大物”一词,显然不是指自己的体量。她将这两个字玩味了许久,最后认定它特指她的作用和本领。还有“本市固有的芬芳”一句,这大概是在强调她的籍贯,一种地方自豪感洋溢其中。她叹息,觉得这个人的荒诞狂热中再有一点深沉就好了。她还想起了几次拄着拐杖赶到这儿的老教授,在他那双令人怜惜的琥珀色眼睛里看到了过人的真挚和渴望。啊,瞧瞧这些人和这个时代吧,正一块儿迎接迟来的狂欢、发掘一种快乐的秘诀,不择时日地赶来,不再顾及其他。在这些忆想中,她觉得最后出现的淳于宝册集中了所有男人的优长与魅力:沉着、坚毅、神秘、率真,而且还有未能销磨净尽的纯洁。后者多么难能可贵。她相信自己的感受力,认为纯洁是某种天生的能力,它不会因为性伴侣的多寡而改变,是赠予对方的最昂贵的礼物。这让她庆幸。这次结识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可惜这个人好像失踪了一般。又是十多天过去,就在她一天到晚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他才出现。这一次他脱掉了那件带油渍的机师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与之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登上二楼恰是一个黄昏,刚刚返身关上楼梯的门,她就拱在了他的怀中。她蹭着他坚硬的胡茬,垂下头,享受一双沉沉的大手在头顶的抚摸。突然砰的一声,他扔掉了手中的公文包。这就像一声发令枪的响起,让她立刻激越起来。他们没有时间说话,相互拥有,顶多发几声叹息。是他突兀停止的。她说:“这么久了,让我猜猜您去了哪里。”“不用了,猜不着的。”他问这些天来店里是否安静?她点头:“除了几位老人麻烦一点,别的还好。”他接过咖啡饮一口,“对老教授是另一回事,那是法外之人。对小痞子们就不必客气了。”她终于证实了一个揣测:前一段正是他暗中终止了那几个诗人的闹剧。她说:“现在我一点都不怕了。”“唔,那好。麻烦还有,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实话实说:您对社会的危害期,至少还有十年。”他语气平静,不像幽默,于是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委屈和无辜感。她带着哭腔问:“那我怎么办啊?”他站起,“如果您愿意,就到我那里去工作吧,艾约堡正好需要一位掌管全局的主任。这里让领班打理就可以了。”

她当即表示同意。可是淳于宝册让她至少考虑一周,认为这是一次重大的抉择,需要对方充分地了解和权衡,“我还能嚼得动硬东西,”他说着张大了嘴巴,让她看一口整齐的略显内叩的牙齿。她笑了,泪水都渗出来。她说:“您壮得就像一头小牛犊。”“光这样还不够。我必须告诉您,我会把不好的一面掩藏起来,日子久了就会暴露。我有一个急躁烦人的毛病,平均一年里会犯一次,到时候您会被吓住的。”他挑衅地看着她,她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觉得连这眼神都是可爱的。当时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淳于宝册所言,即日后真的让其大惊失色的那种“荒凉病”。

这个男人的病状之严重,可以说闻所未闻。此病来势汹汹,无从疗救,连最好的医生都望而生畏,既找不到准确的病因也难以根除。她在对方限定一周的思考期内从未游移,反而认为这个人所说的病况是夸大其词,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小技俩而已。但她喜欢这样,尤其着迷于一个男人深藏不露的幽默感。七天眨眼而逝,她正式回应:出任艾约堡主任一职。这一天是两个人的节日,他特意带来一瓶昂贵的红酒,以示庆祝。她比往日更为妩媚,举手投足令人沉迷。他在温吞吞的光色中默默打量,惊异于这个阅人无数的女子仍有一种深藏的羞涩,有着极力遮掩的小鹿般的慌乱。她大概正为蓬勃丰腴的形体感到不好意思,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歉意。就一张脸庞来说可能还谈不上惊艳,可致命的是超越它之上的某种因子正一刻不停地投射四周。这种奇异的感受不止一次领受,那是一种灼伤般的痛疼。他揉着发胀的下颏,克制着,以便有一场像样的谈话。他总结说:“既然这样,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一句出口,才觉得自己并未找到更好的比喻。她点头:“我明白,董事长先生。”

他在剩下的时间里简要介绍了那个地方、她的职责何为。她认真倾听,嘴巴微张。“我会赋予您相应的权力,把这个乱堡治理好。”他咽了一口唾液。“‘乱堡’?”她睁大眼睛。“可以这么说。自从老政委离开,加上我的病,堡里就少了章法。”“‘老政委’是谁?”他做个手势:“抱歉,我太太的外号,狸金那儿人人都有外号,将来你也不会例外。”她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抬起头说:“那就给我取个外号吧。”他说:“我得想想,”轻拍脑瓜,身子转向暗处。这样过了几秒钟他从暗影里探着头,伸出食指说:“就叫‘蛹儿’吧,就是变成花蝴蝶之前的那种东西。”她愣住了,害冷一样缩在他宽大的怀抱中,突然嗅到了大动物才有的膻气,尽管不重,但真的是那种气味。她用力吸进一点,想记住它。他在想:这个外号说的已经是过去时了,其实你早就变成了一只惹眼的花蝴蝶。很不幸,我在你招摇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真的不幸。

艾约堡原来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这是一座地上地下交织的迷宫,曲折到不可思议。她实在想不出主人为什么要有这样别出心裁的建筑,真的只有一个“堡”字才能传达出它的神韵。如果不是出于某种怪异的心理和奇特的嗜好,没人会想起掏空一座小山。她几次想在私下合适的时间里探询这个秘密,比如问董事长:您是否在少年时代喜欢挖洞、热衷于捉迷藏?对了,您能说说自己小时候吗?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这样问。她相信自己的审慎是对的,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在必要的、合适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个腹富口俭的家伙自会说出一切,旁边的人只需足够的耐心等待。也许他自己某一天吐露的秘密,将远远超过他人的期待。

艾约堡结构怪异。其实偌大的狸金全部的力量和神秘,都由这儿蕴藏和释放。它平时多么安静,悄无生气,仿佛进入一片虚无寂地。不可揣测的能量就隐入其间,在暗处闪烁。蛹儿把这里看做整个集团的心脏,它靠沉睡中的搏动维持了一个大动物的生命,却没有噪音。她后来终于明白“乱堡”二子蕴含的内容,那是失序的征兆。主人选中一个新人来收拾摊子,认为不会让他失望。一切都是主人的疾病引起的,自从经历了一场场暴风雨般的疾患袭扰,已经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蛹儿受命于危难之时,她的到来既恰逢其时,又危难重重。当她置身于肃静、豪华而又过分旷敞的套居中,常于半夜无眠中生出隐隐的渴望。她甚至听到空洞的山中回响着那个人粗壮的喘息,好几次蹑手蹑脚出门。这空旷安谧的长夜,没有温热的怀抱是难以度过的。她后来才知道自己这些设想错得离谱,他实在太忙了,灵与肉都穿梭在另一个世界,根本无暇顾及。自来到堡中以后,好像只有一次发生了意外。那是春末的一天,南风把金色连翘的香息灌满了所有空间,董事长沉沉的脚步传到了长廊这端。她过去搀扶,他的手搭过来。进屋后她为他脱下有些大的鞋子,将带厚里子的外套挂起,然后弯腰铺展床上的被褥。就在这会儿,一只大手伸来。她一动不动。后来两人仰躺着聊天,没有一点淫荡的气氛。最初的日子里她想象的是另一种生活,即因为不可割舍的欲念和彼此吸引,再加上极度的方便和就近,起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有忘乎一切的纠缠,温热粘稠并稍有节制,是有别于年轻人蜜月期的那种连连不断的眩晕。而今她总算明白,这个人实在是太苛刻太严整了,过人的克制力战胜了同样强大的欲望。她认为自己必须适应他和他的艾约堡。

她发现西厅,也就是这座掏空的山包内部,几个女人各有统辖的领域,她们可以支使地位更低的人,一个个全都有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傲慢。她们洞悉许多秘密,而且做出过许多贡献,所以也就自大起来。这些女子面容姣好,各有所长,所以骄傲在所难免。这种人性的特征在别处是自然而然的,有时还可以说有益无害,但在艾约堡就不同了。这会形成相互倾轧或其他,使一个坚如磐石的堡垒四分五裂。这儿的气息很成问题,蛹儿凭嗅觉而不是靠眼和耳,就能感受那种争风吃醋和逞强好胜,它们影响了清新的气流交换,耽搁了一架庞大机器的高效运转。蛹儿发现锁扣作为一个领班并无相应的权威,因为手下人很容易被速记员呼来遣去。这几个女子自大,懒惰,除非由董事长亲自支派,否则对一切分内事都不太上心。

因为爱,所以忧伤。她日日想的都是怎样做好。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见解:凡是女子挤成团的地方都有类似情形。儿女情长是好的,但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她越来越明白,董事长让她来这里料理的,是非同一般的乱摊子。要解决这一切,既不能靠金钱的魔力,也指望不上铁的纪律。这里没谁缺钱,而且除了一个人,再不听任何人的管束。蛹儿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后来者,两眼抹黑,孤零零地站在明处,被人猜测和嘲笑。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了,为无能、为愧对一个人的信任而自我埋怨。在痛苦的日子里,她不仅要忍受困惑,而且还要默默地接受许多。她不能行使或不会行使被赋予的全部权利,眼睁睁看着一座复杂庞大的堡垒出腐烂的气味。为了驱除烦闷和忧虑,她命令保洁工加大空气交换机的功率,并将边边角角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些人啊啊哈哈点头离开,仿佛得令而去,事后却什么都没做。她发出责问,她们就坦然相告:领班锁扣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后者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有人公然违抗指令,还是让她震惊和愤怒。她没有表现出怨气,因为凡事都要一点一点来,她不会贸然出击。

她最初踏入这个领地正是一个夏末。火热的仲夏是在原来的店中度过的,单薄的夏装色彩明丽式样新颖,再好不过地传递出那时的心情:欣悦而兴奋,期待和讶异,还伴随着大喜过望。她觉得这个季节简直是为她和他预先设定的一样,在那个远比一般人更为冷肃和深沉的男人眼里,只有这样的温热时光再加上浅露的服装才能迅速消除两人的矜持,把由于年龄及其他造成的距离感消除净尽。当他有力的脚步响彻在楼梯上时,她的嗓子那儿就会有一种胀感。也就是这个酷热的季节加快了她的步伐,使她在夏天还未结束时就走进了艾约堡。她在陌生而巨大的堡中不无忐忑地行走时,第一个恼人的秋天已经来到:大家的脚步变得匆忙,那位年纪很大的老中医频频光顾东厅,手里攥紧一个紫色陶罐。

浓浓的煎剂味儿从董事长口腔里泛出,这才让她想起关于那场可怕的疾病的提醒。果真然,它随秋风而至,来势汹汹无可抵挡,届时整个艾约堡全乱了套。

除了淳于宝册本人,堡内所有人都没有提前向她透露疾病的细节。她不敢询问,只有等待和观测。她曾设想是类似癫痫的某种毛病,以前见过邻居的大男孩有过这样的情形:紧咬牙关口吐白沫,翻眼昏厥人事不省,身体痛苦地扭曲。那是地狱前的挣扎。

风越来越凉了。一堆落叶旋在艾约堡门前,锁扣见了神色慌张,立刻让人打扫。领班穿过连接东西两厅的长廊,仿佛踏入无人之境,额上冷汗涔涔。她在走廊尽头堵住了蛹儿,大声问:“董事长出门没?”蛹儿盯着那双鼓鼓的青蛙眼,觉得最初看到的那张妩媚的面庞全然不见了。当她直直地闯进通往二层的电梯时,蛹儿不得不强行阻拦。锁扣好像刚刚明白了眼前的人才是整个堡垒的统辖者,叹一口气:“我害怕死了……听说他凌晨在堡里走,一个人。”蛹儿没有吱声。锁扣说的远远不够,其实淳于宝册已经连续几天于凌晨爬起,披一件浴袍四处游走。蛹儿曾经尾随他,发现他乘电梯上下几个来回,好像打不定主意要去哪里。他在大厅那儿喝一杯,怔怔地坐一个多小时,起身时仿佛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臃肿虚弱,腿突然拖起来。

经历了几个夜晚之后,蛹儿知道事情已到至为紧急的关口。她发现老中医的紫色陶罐已交给锁扣。有几次她想把这只陶罐据为己有,因为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堡内不允许任何人像她一样随意出入主人居室。后来还是忍住了。淳于宝册口中的苦味儿一天比一天重了,老人显然正施以重剂。一天深夜,蛹儿又听到有人在门外徘徊,几次出来却没见到什么。她忍不住乘电梯去了大厅,马上闻到了熟悉的苦味。她候在角落,过去半个多小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是锁扣。蛹儿不吭一声看着女领班,惊讶地看到她手中还攥着那只紫色陶罐。一个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还没等锁扣反应过来就攫住了对方,含混不清地叫着“蛹儿”。这个人像老熊一样有力,豹子一样凶猛,当然是他。蛹儿吓得屏住了呼吸,两行长泪顺着脸颊流下。

那个夜晚的惊吓只是小小的开始。淳于宝册面色发青,手足抖动,两眼闪着尖厉骇人的光,整夜不睡,饮酒或乱嚎。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衣衫不整地出门,呼叫一些陌生的名字。没人敢与他对视。蛹儿真的害怕了。

老中医不再离开艾约堡,入夜后就在大厅沙发上和衣而卧。那个外号叫“老肚带”的总经理将所有人召集到东厅训话:我们正经历非常时期,大家要严守纪律,不得擅自离堡,不得消极怠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东西厅全部封闭;所有恣意滥言、走漏消息者,格杀勿论。老中医除了让病人按时服下紫陶罐中的煎剂,又频频施以针剂,在其额颈及两腿扎上了颤颤的银针。蛹儿在心里呼叫:你造下了怎样的罪孽,要接受这般责罚?煎剂越来越浓,老人对忧心忡忡的“老肚带”说:“用来镇慑的煅龙骨加了一倍,还用了大剂量朱砂。”蛹儿听不明白,但知道他正罄其所有,全力施救。

秋日将尽。随着主人没白没黑地沉睡,老中医悄然离去。那个紫色陶罐不见了。蛹儿每天到厨房取熬得喷香的“五合粥”,在他半睡半醒时一手挽住脖颈喂上几匙。粥由五样米谷熬制,掺了细细的海参颗粒。床榻上的人总算坐起,僵僵的眼珠转过来,好像要验证什么似的,伸手抚摸。“没错,是我。”“哦,你还在。”他一句出口,双眼已经湿润。她用五指一下下梳理他的乱发时,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像在盯视自己长达一个多月的奔跑。他说:“对不起,吓着您了。”她安慰他:“谁也不愿得病啊,好在过去了,又像从前一样了。”他长时间看着她,好像问:“我侵犯您了吗?”她欲哭无泪,不会说出可怕的那一幕:某个夜晚他甚至将锁扣当成了自己。

淳于宝册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衣服笔挺,结了一条灰色丝质领带,穿过长廊,乘电梯抵达东厅,秘书白金正夹着皮包等候。他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点头示意,并未停下脚步。整个艾约堡又透出勃勃生机,那种沉沉的香味与一个多月前的时光连接一起,不露痕迹地抹去了三十二天可怕的光阴。这是蛹儿扳着手指算出来的,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她吃惊的是一切就这样恢复了,仿佛压根就没有发生什么。她又一次面对了自己的困惑和忧愁:主人的病好了,她却重新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堡内运转紊乱,气氛混浊,完全不是理想中的模样。她有时会怀念书店小楼的日子,特别是刚开张的时候:洁净,安然,稍稍的寂寞。那时除了读书,还有独自楼上踱步和啜饮,特别是入夜后来到一楼,抚摸小小王国的每一寸土地。而这个堡对她来说是太大了,曲折到令人茫然无措,差不多是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避免了迷路的窘境。这里的女子面容姣好而诡谲,个个都像玻璃后面的游鱼,近在咫尺却又彼此分隔。她忘不掉自己走迷之后她们相互间传递的眼神,那是嘲弄和快意。她想过诸多办法来驾驭局面,其中最方便切实的就是与她们尽早亲近起来,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发现自己与这些人做什么都成,只不可能成为朋友。

她多次想请教董事长,他是自己唯一要为之尽责的人。可她最终还是三缄其口。一种特别的自尊阻止了她:既被赋予权力,那么余下的所有问题都应该由自己解决。她能够确定的是,淳于宝册绝非仅仅着迷于姿色才将自己邀任至此,因为她尚有自知之明;最可信赖的还是一个人的能力,是他考察后做出的决定。既然如此,她只想在不长的时间内解决所有难题。

女人留下的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她现在终于洞悉整个事态的症结所在:她们都深得信任,早被主人视为家人;他接连几个秋天犯病,要死要活,她们都是亲历者。简单点说这些女子太过特殊了。她陷入了一个苦境:或辞职离去,或稳稳地凌驾于她们之上。

她决定暂且放弃不必要的虚荣,与淳于宝册有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寻求至关重要的帮助。在他大病初愈十多天后,一顿愉快的晚餐结束,她又陪他饮了半杯,然后一起去书房。他翻了一会书,两手抄在胸前看着她,很认真的样子。她低下头:“董事长,我试过了,好像无法胜任。”“是吗?难道我看错了?”他皱眉摇头,让她觉得有点夸张。她没有退步,说下去:“在这里没有谁会听我的,连我自己都不听。”“你听谁的?”“我听您的。”他哈哈大笑,伸手把她额前的一绺头发拂上去,愉快地端量她的脑门,把手收回说:“听我的就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在这个堡里,要有一个人压住她们,这个人我物色了许久。”她的下巴那儿开始胀疼,问:“您是说我?”“当然。蛹儿,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怎么也弄不懂自己,这要耽误好多事儿。自信一些吧,打起精神,这里全靠你了。”他收敛了笑容。“那我怎么办?”“不妨学学我的办法,”他伸出食指:“我这儿常常采用一些老办法,就是谁犯了错都要打屁股。集团里许多人都被打过屁股。要解裤子当众打。这法儿简单实用,你可以试一下。”她张大了嘴巴。她从他的神色上看出,这一点都不是玩笑。

就在这个冬天的第一个月份,蛹儿尝试了那个古老的办法。堡内温湿度调适得当,以至于让人忽视了季节的严厉。她一大早查看各处,从长廊一端到东厅,然后又是厨房餐厅。像过去一样,卫生状况差强人意。最不满意的仍然是通风,为此她已叮嘱多次,但所有循环设备依旧按领班的习惯运转。她叫住了两位提水走过的保洁工,又差人唤来锁扣,把速记员小溲和昆虫也喊到大厅。她将所有上午九点之前需要完成的事项一一核实,逐条谈过意见,最后让锁扣领责。领班吐露烦言,嘴角翘着瞥瞥四周,终于将蛹儿激怒。她故意放低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打打屁股吧。”所有目光都投向她,又转向锁扣。领班跳开一步:“打我?”蛹儿不再看她,只对旁边的人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锁扣的裤子被褪下来,屁股白得刺眼。噼噼啪啪打到十,蛹儿做个停止的手势。厅内静极了。锁扣仍旧伏在椅子上,好像再也不愿提上裤子。大家都看到了她眼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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