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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风呼啸的声音在丘陵地区格外烦人,那是它费力攀上一道长坡之后的长叹,嘶哑而粗浊。这风由大海启步,无可阻挡地掠过平原,直至大山门户。艾约堡岿然不动,只有高高低低的树木在哀号。有人无眠时想这急一阵缓一阵的风,想着它的来路:东北方的矶滩角。那个渔村是孕育凄凉秋风之地,它卧在海湾,白沙绵绵,近海处露出大大小小一片黑色矶石,这就是村名的由来。他想着风从那里赶来需要多长时间,一个钟头或更久?他自小听到的传说中,风是由看不见的老风婆驾驭的。他真想挽留疯癫的老太婆今夜驻足:在堡内饮一杯热酒。老风婆肯定是打听儿女私情的高手,他此刻最想听的就是这些事儿。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索性披衣出门。

她此刻也没有入睡,听了一会儿午夜风声,然后走出来。她相信这个大风之夜有人会在堡内游荡:一座堡垒如此复杂,大概多少也适合一个失眠的人。这时要在黑影里找到他,差不多等于在丛林中寻觅一头老熊。她不知靠嗅觉还是其他,反正没怎么费力就看到了:正蜷在小母牛花君外间的沙发上,犹豫着是不是要喝点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酒柜。他这样待了一会儿果然站起,没有取酒,而是直接进了牛厩。花君站定,歪头嗅着伸来的手。他抚摸它的头、身子,好像在小声咕哝什么,又弯腰抱住脖子,把脸贴上去。

她透过微弱的灯光看着,不想在这时候打扰,只待在黑影里。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知道是亲昵的倾诉,口吻似曾相识。她站了片刻,转身走进相邻的图书室。过了十几分钟,外面那个人大概被灯光吸引了,也走进来。她抬起头,第一眼就看到他两眼充满了血丝。

“刮大风的时候我也睡不着,”她站起。他把她手里的书取过看了看,递给:“这里面有些句子我还记得。”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似的,真的背出几句。他坐下,挠挠头,脸转向阴影中。她从侧面看他的肩部和胸廓,觉得这个人比前些天更瘦了。“这个秋天快过去了,老风婆子是给冬天打前站的。”他苦笑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今秋没事了。”他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的黑影,突然转身正对着她:“哎,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吧,对那两个人,就是从矶滩角来的……”

她心里“咯噔”一声。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她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一种直觉、印象,丝毫不必掩饰什么。她说:“一个土老冒,瞧那身打扮。那个欧驼兰也看不出有多大学问。”他再次苦笑。她强调:“我真的不喜欢他们。”他站起来,在书架间踱步,像说给自己:“那个吴沙原不像个男人!”“为什么?”他抬头看看她,没有回答。她听出他真的生气了:不是那天晚上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是经历着某种挫败。是的,他遇到了不可逾越的什么障碍,不知该怎样除掉它。他一直像一台功率强大的碾压机,一路开过去可以轻易地粉碎任何东西。可是眼下这台机器不得不停下来,虽然没有熄火,却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她想对他直言:欧驼兰一点都不可爱,您不过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迷惘。但她不敢说出来。为了挽救和帮助这个人她可以奉献一切,情感,心灵,更包括所剩无几的青春。有时她想采用笨拙而可靠的方法,对那个所谓的女民俗学家来一点诽谤和中伤,可惜自己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她细细回忆仅有一面的印象,从头想到脚,尽力找出其中的瑕疵。那张脸总让人想起一只羊,眼睛和嘴巴也是如此。这个人的唇部有些特别,细嫩,格外柔软,微翻。是的,就是这儿让异性浮想联翩。两条腿有些野,从京城跑到远远的海角进行考察,吃饱了撑的。收紧的窄臀隐而不彰,藏下了可怕的诱惑。这个部位如果在艾约堡,大概少不了噼啪打上几十下的。

蛹儿不认为自己的厌恶是出于嫉妒,因为这大可不必。他认为淳于宝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不过是好奇,感到新鲜,也就莫名地激越起来。说得玄一点,他顶多是着迷。可是经历了三年多的堡内生活之后,自己与这个男人已经是一种“共命”关系:远远超过了爱,可以说拥有一切,包括性,更包括爱。由此来说她不必嫉妒任何人,尽管从来都做不到。她在深夜时分想过,这三年交织了无数的寒冷悲彻和大汗淋漓,深入目睹了一个王子周身的创伤和荣耀,不幸和绝望。是的,她能够将嫉妒远远地遣送,从头权衡整个事件的后果以及危险。她今夜几次想问:“您觉得最大的障碍在哪儿?他是吴沙原?”如果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她立刻会说:“我能做些什么?您快些支派吧,不会让您失望的。”因为急切和焦灼,她的两眼变得焦干,在心里说:“只要您下一个命令,我会去矶滩角把那个人杀死。”

淳于宝册想给那一男一女取个外号,一直没有成功。这种事在过去总是手到擒来:随便对人打量几眼,顶多耽搁几分钟,一个外号就取好了。由于生动传神,越叫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所有人都会渐渐忘记那个人的原名。总经理是本族孙子辈,年龄只小他一岁,因为小腹发达,需要宽宽的腰带费力地支撑,他第一次见面即送给“老肚带”三个字,连自己都不再记得对方有个惹眼的名字:淳于芬芳。五年前接连找来两个女速记员,一个微胖白皙,不大的头颅上架了一副眼镜,第一眼看去就觉得像一只“昆虫”;另一个瘦而结实,鼻梁上总挂着几颗汗粒,那会儿正琢磨该取什么绰号才好,碰巧见她甩着湿漉漉的两手从洗手间跑出,于是就命名“小溲”。

他从记忆中搜索矶滩角那一对男女的特征。该男子身体单薄但绝不孱弱,属于身轻利落的那种类型,手大脚大,穿不多的衣服,被凉风吹得肤色红红的。他听说有一种人在三九寒冬只着单衣,民间俗称“火娃”。还未到冬天呢,类似的称呼不能送给这家伙。戴了眼镜却不见得有多大文化,不过是假斯文。这个人说不定靠眼镜沾了不少便宜,让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子入迷。女人容易被一些怪人吸引,这几乎没什么例外。想想看,一位女学者来到下面的小城或乡村,接触最多的是粗人,特别是小有权力者,少不了粗胚子,却冷不防在矶滩角遇到了一个斯斯文文的角儿。而那个女子是真正的学者,也是平常装束,施淡妆,平底鞋,粗布裤。他想给她取名“羊驼”,先是那个名字引出的联想,而后又觉得她的身姿尤其是五官都透出这种动物的气质。可是他不经意中瞥见了她细润光洁的前额、白滑匀称的颈部,特别是袒露的一小片前胸,那儿有卷丹花一样的肌肤,立刻惶惑局促起来。他随即忘掉了刚刚取好的那个绰号,长时间想象一个难以接近的完全陌生的异性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感到身上燥热,一些杂事不再入心,心思动辄转到了她那儿。这好像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或更早。真的有些麻烦。用来生情的那颗心早已磨出了老茧,已经是十足的不毛之地,而今却要……他在心里骂起了自己,想尽快打消那些念头。

这就是最初看到两个人的情形。当时他不知怎么就在这个渔村落了一下脚,也是命该如此。秘书白金是个屁股轻颤的贱东西,过于殷勤,当时建议一行人就在渔村用餐,说这里有最新鲜的海物且采用最原始的做法,不妨换一下口味。他与总部的另两个人刚从机场驶出,半路上接受了贱东西的建议。嚯,蔚蓝的海湾,白沙,海草顶小屋。街巷全用黑色矶石铺起,走上去踏踏响。他们在街上溜达了足有半个钟头,看街旁补网的女人和吸长杆烟斗的老男人。用餐处是没有四壁的草顶长寮,一溜长桌排开,就近大海,清风徐徐。椒盐琵琶虾,烤马面鱼,海胆汤。几个人正满意地抹着嘴巴,长寮中就进来了一男一女,他们也是就餐的。遭遇开始了。也许是这清新原始的环境的缘故,反正那一刻的淳于宝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异样。他的目光故意忽略近在邻桌的两个人,耳中却灌满了他们的声音。男子为当地人,掺杂了一点京腔。女子是纯正的普通话,语气温软而单纯。她面西而坐,这正好让他瞥到一张稍长的脸庞。他把目光投向大海,看沙岸上层层卷动的水波。白金不时离开桌子,一会儿加菜,一会儿点茶,最后一次凑近了董事长耳朵,报告了新来这两个人的身分。

那一天整个归程他都在想小渔村的景致。多好的天气,春天深入,夏日将来,蓝蓝的海湾。这当是个安逸可居之地,看上去也算富足。他把自己想象成村里一员,打鱼人,前半生经受了足够的风浪,到了享受阳光的年纪。他大概会有那样一幢海草房,不够宽敞但很舒适,冬有炉火夏有海风,一年四季都能喝上滚烫的老茶。多么诱人的生活,这种想象让眼下的自己黯淡无光。多少人会在他的名头下看到眩目的光芒,可是他本人真的感到了沮丧。他无比羡慕那个渔村的头儿,并且一下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回到总部后他叫来总经理聊天。这个胖孙子任何时候都笑容可掬,着迷地望着自己的上司、狸金集团大首领、本族内未出五服的爷爷。他与董事长在一起常常“爷爷”不离口,但总是遭到猝不及防的喝斥。对方习惯于称职衔,但老肚带在他放松扯闲篇的时候往往忽略了这一点。董事长设在总部的办公室越来越徒有虚名,因为这儿基本上不像个办公场所,而是建在大楼顶层的一整套生活娱乐休闲区,除了餐饮,还有小型影院、泳池和书库等。有些设计与艾约堡内多有重复,但精致度远不如那里。这儿有专用高速电梯,只有主人本人以及老肚带等少数人才可以使用。在狸金做一个总经理有多么难又多么威赫,只有当事人知道。一般来说这是个站在前台的角色,既接受聚光灯的照射也招致各种非议。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真正的掌舵人变得越来越懒了,不愿出头露面,更不愿参与繁琐的管理。无论是集团总部还是外边的人,想见他一面是越来越难了。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了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在老肚带面前也哼哼呀呀,弓腰捶背,说老了不中用了,活不久了之类。这个人拖着腿走路,唉声叹气,在大楼顶层享受孤独,高兴了就逗逗老肚带,同时于不经意间了解一些集团的情况,下几着要命的指导棋。老肚带是最能心领神会的人,从来不会被这人的假象所迷惑。他对这个大首领忠贞不二,一方面出于钦佩,另一方面也出于依附的天性,更有胆怯。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骗过对方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这个人好比一头打盹的狮子,千万不要与之嬉戏。没人敢跟他较量智慧和谋略,那等于找死。老肚带曾经像判断智力那样猜测过对方的体能,压根就不相信表面这副蔫样儿,因为他目睹这家伙跳进水里的情形:扑扑击水如同大蛟,一头鲸。这人在水里不穿任何东西,爬上来吃点什么,有模有样地叼一根古巴雪茄。其实他并不吸烟,只是含在嘴里玩。他胡乱披件浴衣走来走去,或坐在马扎上与部下商量事情,神态自若。老肚带第一次带女副总来时,董事长仍旧是这幅模样,让他大吃一惊。他看到女人垂头说话的慌张和窘迫,这才伸手替对方掩一下浴袍,差点说一句:“老糊涂了!”可心里明白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人头脑清楚得很,不过是太专注或太放松了。除非是天塌下来,谁也不敢擅自来顶层打扰。主人讨厌电话,一年中也摸不了几次。他找任何人都习惯于按一下桌上的那个红色小钮,下面的秘书白金就会耸起耳朵,然后代他发出指令。老肚带注意到淳于宝册只在离开总部大楼的时候才衣服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板也挺起来。他来往于总部和艾约堡之间,但并非每天如此。老肚带留心过,自从那个蛹儿主持堡中事物以来,这人蜷在窝里的日子明显增多了。艾约堡不再是一具空壳,它又有了内核。那个曲折怪异的堡垒,可以毫无夸张地称之为狸金的心脏。

老肚带这回见到淳于宝册觉得有点异样。这个人心不在焉,好像还有点烦躁,不过仍旧装得若无其事、只想闲聊。这回既不在冲浪浴缸中也不在按摩间,而是在书房。这儿有一排排书,还有一个精致的欧式书柜,里面是一大排烫金仿小牛皮的棕色精装书籍。生人凑近了这套书会大吃一惊,因为书脊上一律印了“淳于宝册”。伟大的著作家近在眼前:鬈毛,牙齿内叩,不足六十,有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老肚带通晓这些书的来历:主人兴之所至大讲一通,旁边的速记员唰唰记下,然后交给秘书处,那里的头儿老楦子就有事情做了。他们一伙分门别类捋成“理论”,“纪事”,“随想”,扩充成一大堆文字。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老楦子”三个字的含义,后来才为这个外号叫绝:将一叠文字撑成厚厚的一本大书,当然是了不起的“楦匠”!他充分领教过董事长的口才,别看平时慵慵懒懒话语不多,一旦高兴起来就口若悬河;当然发火时更是滔滔不绝,连骂人话都说得与众不同,惊世骇俗,有时是书面语,有时粗鲁吓人。瞧他读了多少书啊,引经据典随口就来,难以出口的脏字也说得震耳欲聋。他兴致上来还会说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令人瞠目结舌,比如某年元旦竟开起玩笑,说真该评选全集团“最能放屁的人”,而且奖金要高。老肚带最喜欢的聊天场合是冲浪浴缸旁,那时两人坐在马扎上,捧茶端酒,无拘无束。对方兴头来了会嘲笑他的大肚子,还会就肚子妨碍性事的话题扯上几句。“你是我孙子,我们没大没小,唉,谈点正事吧。”这成了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老肚带抿着嘴稍稍严肃,因为牙齿呲出来会被斥为“奸笑”。“我讨厌奸笑的人,商人多诈。”他用无名指敲着桌子,“我琢磨该上些新项目了,不知阁下有没有这类想法?”老肚带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董事长指示就好。”他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集团的摊子已经铺得过大了,最后一定会在这方面吃亏。“我们几乎什么都干,只差没开窑子啦。”他心里说。

淳于宝册乜斜着他:“我们该打打海的主意啦。”“咱有远洋公司嘛。”“那不成。那种为海盗闹心的事早让人烦了。我说的是东北方的海湾,那儿有个叫矶滩角的村子。”老肚带听不明白,脑子里想的全是两年前被海盗掳走的一条远洋货轮,那会儿他日夜不眠,熬得两颗牙都松动了,可董事长照旧泡在大浴缸里,顶多光着屁股问他一次赎金的事。他此刻有些懵。淳于宝册用铅笔在巴掌大的纸上写了两个名字推过来:

“去查查这两个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周之后,那两个人的全部情况呈到总部顶楼。关于吴沙原和矶滩角没有多少好说的,渔村以及管辖者,捕捞队,祖业延续至今等等。只是这位村头儿的简历引起了淳于宝册的特别注意:母亲早逝,父亲回到原籍北京;吴沙原随父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还曾就业,却在二十多岁时辞职回到小村。吴的妻子是一位小学教师,跟一位军官走开了,现在是独身一人。“这么说他是光棍一根了,”他咕哝着,嘴巴绷紧。那位三十多岁的叫欧驼兰的女子在这个渔村长住,如今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此地。她是来自京城某文化机构的民俗学家,这次为完成一个文化项目,需要长期在边远渔村做些调查。“‘民俗学’是怎么一回事?”他问老肚带。“哦,是这样的董事长,开始我也搞不明白,后来狠下了一番功夫,这才知道那是专门搜集民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然后再写成书,是干这个的。”淳于宝册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有捣弄这个的。嗯,她又是怎么一回事?”老肚带咂着嘴:“这个人志向不小,她要考察整个半岛的拉网号子,写成一本很厚的书,书名就叫《拉网号子考》,您能想得出,那是没事找事。不过这种事儿让她这样的人来做也算合适……”他啰嗦起来,淳于宝册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没有打断他。“照理说一个渔村没什么好的,她倒来过三次,一次比一次住得久,当然是别有所图。”“唔?你说细发点。”老肚带咳一声,鼓励之下提高了声音:

“她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海鲜!她是冲着吃来的,还有,这里空气也好。反正,她迷上了……”

淳于宝册白他一眼:“就这些?再没有别的?她与那个吴沙原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们出入成双,满亲热的嘛。你该明白什么才是重点,她考察拉网号子,你该考察他两人的关系。女方,嗯,是单身还是怎么,得弄清楚。离异?姑娘?家庭状况?都得知道。”老肚带额上生出了汗粒,连连点头:“原是不难。只是没想这么细发,更多从工作上考虑,然而……当然,他们不太可能搞到一起,我想,绝不可能。”“你的根据是什么?”淳于宝册差点拍起了桌子。老肚带害怕了,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想想看,人家姑娘……一个打鱼的村头?怎么会!董事长您想多了,我以为不可能。”

书房里一时静得很。淳于宝册很长时间没说什么。他只相信直觉力。他从看到他们两人钻进草寮的那个中午,就将这二人联系到了一起,而且想得很具体。他明白这位本家孙子太老实,从来没有什么想象力,这恰是最大的优点和缺点。他不指望一个胡思乱想的人为自己做总管,那就完了。可是跟这样一个实打实的人商量事情有时也太费劲了。他板着脸叫道:“我说孙子,你今后需要打谱与那个人合作了。一句话,我看中了那个海湾,那片白沙让我心里发痒!”

老肚带明白,面前这个人一旦发了狠心拿定主意,就会直接叫自己“孙子”。每到听见这两个字,他的头皮那儿就会一紧,再也不敢懈怠。他的眼珠转了许久,琢磨董事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思维跟不上,书白读了。老肚带是淳于家族那一茬人中唯一读过大学的人,而且属于1977级的学生,是恢复高考之后硬碰硬的一代。他说不上多么聪慧,只是肯下死记硬背的功夫,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淳于宝册当初选他来坐总经理这个宝座无非有两个考虑:一是本族人可靠,二是学历高。董事长自己没有受过什么像样的正规教育,从小背井离乡到处游荡,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毕业于“流浪大学”:“这是全世界最高的学历,所以我要管住你这个孙子。你千万别骄傲,你学那点知识远不够用,咱们集团要创建伟大的公司,不是捞一把就走的草台班,你给我听到耳里记在心里!”老肚带知道这位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爷爷志不在小,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骄傲。这个人不放过任何培养他的机会,送他出国考察,还分别两次送到最著名的学府参加培训班,命令他拿到在职就读的名牌大学经济管理学位。这种催逼让他苦不堪言,几年时间里一头乌油油的头发脱去了大半。淳于宝册摸着他的头顶说:“可以了,聪明绝顶,要那么多头发也碍事。再说你这副模样,再乱搞妇女就难了。”最后一句是玩笑,在生活作风方面老肚带是最让人放心的。在这位爷爷面前,他永远苦恼的只有一件事:无法跟得上这副飞速旋转的大脑。这一次他憋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问:

“我们怎么跟矶滩角合作啊?”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看看怎么合作更好,跟你的班子谋划一番,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出面。唔,咱们不谈这个了,小事一桩嘛。咱们接上谈‘拉网号子’,我对这个感兴趣,你知道,这可是著作的事儿。我现在只挂记著作了,要不成立了一个秘书处找来老楦子嘛……”淳于宝册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那排金闪闪的书籍,想起什么,倒了两杯红酒,随手递给对方一杯。老肚带喝过的最好的酒差不多全来自董事长。可这会儿他顾不得品酒了,只揣摩这个人的心思到底如何。是的,这人的确重视和痴迷于著作,这是自小养成的恶习,要讲起这段往事还要费一大通话哩;问题是这会儿,这一次,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说那片海湾让心里发痒,那干吗总围绕别的事打转?“老天,这回懂了一点点,”老肚带心里念了一句,拍拍半秃的头顶暗暗叫着:“是那个娘们儿让他心里发痒!”

“我看你拍拍打打,大概是快想明白了。”淳于宝册将酒一饮而尽。

“嗯,这个不难。我会办利索。不过我对‘民俗学’这种事儿实在外行。从头学起吧,先好好了解一下那个娘们儿,然后再……”

淳于宝册稍稍郑重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准你叫她‘娘们儿’!”

“为……为什么?”

“因为要尊重学者!”

老肚带蔫了,肚子痛似的弯下腰,嘴唇瘪着。这会儿他进一步肯定了刚才的猜度:那个女人真的让爷爷瞄上了,心动了。妈的,这么大年纪了,净费些没用的脑子,又麻烦又耽误正事儿。不过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孙子呢。老肚带不再吭气,知道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该忙这个了。他本来想找时间汇报一下金矿和房地产的事,因为近来它们出了些麻烦,有的还相当棘手。可他这会儿不想说了。他明白董事长对这一类事情并不关心,或者是充分相信手下人,或者嫌麻烦还不够大,总之不愿插手。这个人到了独享清福的时候了,谁打搅了他的清福,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老肚带一直在扮演罪人的角色,因为他知道整个集团中还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担当此种角色。那个金矿已经死了不少人,其中三分之二都已处理妥当,只是剩下的一些遇到了困难,事情已呈胶着状态。他担心这个过程出问题,正下决心走一步险棋。现在令他矛盾的是:是否说出自己即将作出的决定?他忍了又忍,忍下了。

如果没有极大的忍功,绝对坐不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老肚带深知淳于宝册的脾气、弱点与了不起的长处。他认为,对集团发展至为有害的个人品质,在董事长身上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这个人作为舵手,从根本上讲是太软弱了。他是如此地仁厚、善良,有时像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比如向他汇报矿难,刚刚讲到死者家属的哀告,这个大男人就哭成了泪人,站在窗前不停地抹眼……他舍不得陪伴的宠物甚至是普通物品的失去,比如前些年一只花狸猫死了,他哭了并发誓今生不再养猫;旧写字台被秘书扔了,被他喝斥了一番。也许真的是年纪渐大,这个人越来越多愁善感婆婆妈妈。集团在繁琐复杂的产业事项上每年要处理多少可怕的难题,有时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手段,可是所有细节一旦呈报顶楼,必会引起雷霆震怒。他大声吼叫:“君子远疱厨!君子远疱厨!谁再这样干我就对谁不客气!”任何事情他只问结局不问过程,强调的是一场战役必要取得胜利,而不管攻城的炸药和云梯怎样使用。他有时痛苦不安地对老肚带埋怨:“你这帮人太不中用!你们不该逼我,把一个战略家逼成了一个战术家,那就不是我可怜,是咱们大家全要一块儿玩完!”

老肚带曾对他发誓:一定不再用一些琐事烦他。“我是孙子,我会做好一切!”他的这句话时常在心中重复,着力提醒和告诫自己。他已经在暗暗筹划下一步:把那个不能称作“娘们儿”的女民俗学家彻底弄个明白,出身来历、喜好和友伴,特别是与所有男性的关系,一一查个清楚。尽管他极不愿意去想这个女人会与渔村的头儿有什么瓜葛,但还是决心做足这方面的功课。他一边自问一边摇头:酒肉朋友?临时帮忙?私下勾搭?“这实在是瞎扯淡。打死我也不信那只粗手会伸到她胸脯上!”他差点把这句话喊出来。他藏住了一脸怪笑,唯唯诺诺垂着两手,一个劲儿点头:“放心吧董事长,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事情办妥,这个您该一百个放心。”

在等待的日子里,淳于宝册强迫自己沉住气。这有点像最初见到蛹儿的情形,那时他也用足忍功才避免了天天往那个书店跑。不过他深知这二者不可以类比。相同的是都与女人有关,这使他想到:难道在余下的人生之路上,真的要花大部分时间和她们捉迷藏?这真的那么有趣?如果这是一种耽搁大事的无聊的怪癖,那么宁可找个高明的医生把自己悄悄阉了算玩。他简直不敢回忆这几十年来女人带给的愤怒和忧伤,更有屈辱和喜悦。“我这一辈子也许没干别的,就是建立了一个伟大的集团。不过女人的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让我不断地‘递了哎哟’,可是没有她们就没有伟大的集团。”夜里失眠时他常常这样说。许多人曾经问:你住的地方为什么叫“艾约堡”?他一概不答。那是绝望和痛苦之极的呻吟,只去掉了那个“口”字。这是铭心刻骨的记忆,是无自尊无希望的乞求之声。那些回忆一幕幕闪过,泪水打湿枕巾。

他让蛹儿包裹得严实一点,一同来到总部大楼顶楼。这儿的广阔开敞和别一种气概让她吃了一惊。不过这里同样是不修边幅,极端随意中透着极端的讲究。这儿的奢华是被毫无雕琢的大大咧咧给掩饰了。淳于宝册与她一起下到泳池,让这个勉强能游一会儿的女子好好见识了一番水中本领。她的泳技来自学校教练,标准而呆板。他则由流浪中的沟壑野水里练就,不拘一格,有时大力拍水像只咆哮的水怪,有时又无声潜划如一条沙鳗。蛹儿要像他一样不着一丝布绺,刚开始担心被人看见,后来才放松下来。他给她壮胆说:“偷看咱俩?找死?”他让她伏在背上,从泳池一端游到另一端,轻松自如。她发出尖叫:“啊!啊!”

在泳池边休息时他们喝着酒和饮料,仰躺着。他像朗诵诗句一样说:“毫不夸张地说,你是不可再造的宝物!”她给赞美得不好意思,每逢此刻必会激起对方更大的欣悦和冲动。他喃喃自语:“这么疯浪又这么朴素,就像初出茅庐的村姑。可我们都知道不是。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妙就妙在这里,我们集团有了你,就好比有了一件大杀器。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出击的。”最后一句让蛹儿吸了一口凉气,心跳加快。两人松弛下来无所不谈,消磨时间。淳于宝册最愿询问的就是她以前的两个男人,他们的一切都让他着迷。特别是第一个跛子,他认为这个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第一等人物”。“您过誉了,他除了沾花惹草,什么本事都没有。”她说。他坐起来正色道:“你是大错特错了。他一条腿拖着,三下五除二就把你干了,怎么能说没有本事?”“那,唉,那是因为我那会儿还算一张白纸,什么经验都没有。”他咂咂嘴:“我可不那么看。我这人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这方面的奇才高手。想想看,有的穷小子浑身什么都没有,长得也马马虎虎,可就是有那么一手,丢个眼色就把水光溜滑的大姑娘勾走了,瞧她忠的啊,能为他去死!反过来有的男人才貌双全,家底也厚实,到头来死活都追不上一个心爱的女人!你能说这不是天下最大的谜团吗?一句话,那个跛子是怎么搞上你的,不妨说细发些,我不嫉妒,我只想跟他交个朋友!”

蛹儿哭笑不得。她看着对方诚恳的眼神,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他真的细细问起:第一次相识,第一回接吻;蜜月趣闻,坏小子的本事;两人分开多久会想得要死?还有床上怪癖……她被问得心慌意乱,最后大声说:“你就当是一场梦好了!你总有一天把我逼得上吊!”

他安慰她一番,但只一会儿又拐回原来的话题:“那可不是一场梦。实话说你也不是什么‘白纸’,搞你并不容易。我有时真想和你的两个前男友坐下喝一杯,相互交流一下心得体会。跛子最让我动心,这小子又单纯又复杂,一天到晚大咧咧的,就知道干、干。那个瘦子你说过他有两条好腿,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了不起了!人老先从腿上老,这家伙两条腿硬邦邦的,也算有了引火烧身的一个资本。”“引火?他没有啊!”淳于宝册拍拍她:“你就是火嘛。虽然真金不怕火炼,你最后还是把那两个人烧成了水,他们流走了,洒了一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是我的大家伙,但愿在艾约堡不要再玩过去的把戏了,好好为我守住这个堡,我说过,我这辈子受的折腾已经够多了……”

蛹儿没有反驳。她心里热乎乎的,知道所谓的“把戏”就是指引逗一些气喘吁吁的男人。眼前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她哭笑不得,却又心疼。她想再一次表达自己的心志:永远都不会背离他伤害他。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她觉得不需要。

“我想让你猜一下‘老政委’,就是我在英伦的那个老伴,为什么会离开?”他的思绪飘来飘去,让她总也跟不上。她摇摇头。“有人说她是因为我犯了病,一气之下才离开的。你信吗?”她仍旧摇头。他亲亲她的脑门:“好聪明的孩子。真的不是那么回事,老政委是我犯病前一年走的,她是不放心小儿子,就是那个叫‘小四眼’的家伙,就跟他去过了。我剩下了孤单单一个人,两年后的秋天才第一次犯病。老政委大我六岁,是我的主心骨,这辈子都是。她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年纪老大还没结婚,就像专门等我似的。我结束流浪回村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在小学教师面前一辈子都是小学生,什么都听她的,就连床上的本事也是她教的。我的老伴啊,我有时会一整夜地想她……”他哽噎了。她看着他的泪花呆住了。这样怔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下去:“有人太小看老政委了!她才不会为我犯病生气,因为她懂天底下所有的事!她只会为我的病难过,会变着法儿帮我。她如果这会儿见我和你赤条条躺这儿,不光不会发火,还会为咱俩盖一条毯子。她是世上胸怀最开阔的女人,我得说老政委是伟大的人!别的不讲,当年为集团取名时,注册时因为重名太多,好费劲,我就想到了‘狸金’两个字。所有人都不同意,因为都想到了‘狐狸挖到了一桶金’,想到了‘狐狸发财’。只有老政委一拍桌子说,‘这就对了!’”

蛹儿私下听人说过:淳于宝册瞧不上几个人,就连总部接待的一些高官也打心眼里轻蔑。但是他唯独对老政委言听计从,佩服到五体投地。有人甚至说整个狸金集团之所以发达成这样,百分之九十的功勋要算在那个女人身上。蛹儿知道这难免有些耸人听闻的成分,却也对从未谋面的老政委有了极大的好奇。她宁可多少触犯艾约堡的禁忌,几次打听过那个女人的事情,只要与之有关就格外留意,渐渐在心中勾画出这样一幅形貌:个子不高,矮胖,一天到晚沉着黑脸,身体无比强壮。最能吸引人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动乱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民间两派武斗开打,年纪轻轻的她竟然成为一支队伍的头儿,手持武器领人上山,白天黑夜打游击,直到胜利。那时她打裹腿捆腰带,腰上还插了两把土造驳壳枪。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有一次竟然听董事长亲口讲出来,而且透出的信息远远超出了预料,让她大惊失色。

他说老伴年轻时率队打游击的事是真的,“老政委”这个绰号即来自此一经历,也因为她凡事皆有主意,他一直将其当成人生之路上的指引者和把关人。“经历过战争的人,那怕是像武斗那样规模不大的战争,都是非常重要的。老政委有指挥能力,说一不二,脾气暴心地好。打游击那会儿是个冬天,雪地里冻死人,她率领队伍就蹲在松树下过夜。不能睡觉就抽烟,她一辈子好大的烟瘾就是那会儿练成的。抽得一口黑牙,嘴唇发紫,说话动粗。为了抵挡冻死人的天气,大伙儿就挤在一起。就因为抱得太紧,又是年轻人,结果就发生了那样的事。老政委早早怀上了,可惜天寒地冻流产了。有了那样的经历她就不找婆家了,这样一直等到后来。我说过,我见了小学教师就格外敬重,她说什么我听什么。她那时端量了我好长时间,说晚上来学校一趟。我就去了。那时穷啊,学校宿舍就像牲口棚,我们俩在铺上拉呱,后来成了夫妻……”她那次听得用心,他的话停了她还在出神。他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在她出国前来到堡里就好了,她会好好教你两手的。她那一套都是部队作风,一辈子喜欢穿制服,皮靴,身上有战马味儿。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啊。”

老肚带从集团消失了。一架商用飞机呼啸腾空,他带着女副总和几个“跟包”走了。这里的人不习惯将随从称为“秘书”,而是沿用古老的叫法。宝贵的深秋时光一点点流逝,人在等待中焦灼不安。老肚带归来了,跟包们不见踪影。老肚带的豪车奔驰在通往海湾的柏油路上,就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行踪,回总部时车中装了几块黑色的矶石。跟包们三三两两现身,又接二连三离去。行色匆匆,神神秘秘,像策划一场武装起义。秘书白金把一切看在眼里,准备随时向董事长汇报,又不敢冒失。他发现主人一连十多天窝在艾约堡中,只有老中医进出几次。白金没见老人手提紫色陶罐,这才稍稍放心。大风刮了三天三夜,落叶旋到半空,又像麻雀一样纷纷落下。老肚带稀疏的头发梳理齐整,腋下夹着鼓鼓的皮包进到艾约堡,端坐东厅。除非是得到招唤,他从不敢擅自闯进西厅。有人通报给蛹儿,然后就是等待。他看到女领班锁扣挪着碎步在连接东西两厅的廊中走了两遍,蛹儿才搀着董事长从西边过来。

除了淳于宝册和老肚带,所有人都退出了东厅。老肚带弓腰解开皮包,将一页页纸摊在案几上,淳于宝册眯上眼。老肚带说:“这个麻烦啊,不过还好。妈的,只要咱的机器开动了就不会停。几个人卖力实干,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淳于宝册眼睛闪开一条缝:“你别弄得沸反盈天的。”“那自然是,悄没声儿,大气不喘,就像半夜三更檐下掏鸟儿,”老肚带笑着。淳于宝册满意地闭上眼,听他从头诉说。老肚带知道对方最焦急的还是那个女子。

“欧驼兰,女,三十五岁,原籍江南,后随父北上,大学毕业入京续读获硕士博士,故无暇婚配,然而经历纷繁故不得确判为处女之身……”老肚带念着一张打印纸,这会儿骂了一句:“跟包弄出的别扭玩意儿”,就扔在一边,空口说起来。他瞥着淳于宝册,松了一下勒得过紧的腰带,“学问是没说的了,父母都戴眼镜儿,从小会弹钢琴,穿了布拉吉小红靴上幼儿园。人家说她是精密的小美人儿,就像说一架仪器似的。好了,这是童年。后来考上关外大学,挺不简单,直到二十二岁入京,这就是关内了。”淳于宝册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张面庞,耳边伴着老肚带的画外音。他想:江南柔弱移栽到严肃的北风中,几经磨砺,才有今天的温软爽利、风韵迷人。那双眼睛啊,南北景致全装得下。多么明亮含蓄的眸子,无论有多少双眼睛都遮不过它的光芒,所有的眼睛叠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的内容。那是对整个世界的问候、抚摸,又像是不远不近的打量,时刻准备拒绝或接受。它一定受过惊吓或享过温存,当然都来自男性。这样一只美丽绝伦的羊驼一直孤单地站在荒无一人的高原上,当然不可想象。果然,老肚带的画外音又响起来:“大学老师去京城探望,中学老师亦不甘落后。二男皆哭成泪人,云:学生已出挑成形,远离家乡,实在担心。他们写给她的诗登在油印学报上,都有一句‘心儿碎了’。硕士期间一中年教授献上金戒,不受,险些吞金自杀。得博士衔荣归社科学院,一枝独秀,同仁侧目。幸有领导爱护备至,流言纷起不一而足,直至该男子任职期满……”老肚带一会儿照本宣科,一会儿抬头议论,淳于宝册听得双目圆睁,打断他:“说说这个领导的情况!”老肚带扔了打印的一叠纸:“啊,秃头秃脑的,听说那会儿五十了,一笑俩酒窝,一双小手软软的,谁握过都忘不了。大约是欧驼兰握过了,也就喜欢上了。反正两人一度来往密切,究竟怎样只凭猜测了。”淳于宝册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拳起,说:“这种事实在难说。小软手,嗯,也不可小看。人的单一器官和部位,比如嘴或眼,甚至是腿,都有可能被另一个迷上,生出难分难解的爱情来。”老肚带愣愣的,盯着他:“这我可想不明白。”“嗤,你天生就不是情种。你不懂就对了。后来呢?”“后来,欧驼兰至今未婚就是个例证了。”“什么例证?”老肚带拍拍膝盖:“心里装着那家伙啊!”淳于宝册对“小软手”不感兴趣,最想听的还是她和矶滩角的事情。

老肚带搬出了一卷卷图纸,说由集团某公司出面与吴沙原接洽,制定合作方案,如组建远洋捕捞船队,投入海湾建设等等。“我们将会彻底改变这个渔村,高级馆舍,餐饮一条街,医疗学校设施,弄成一个滨海美城……我们把图纸给他看了,原估计这小子会两眼发蓝。”“什么意思?”老肚带摸了一下油滋滋的鼻头:“就是比‘红眼’再进一步,快冒蓝烟了。”“发蓝了吗?”老肚带嘴角耷下:“好像没有。他说这么大的事,村委会和全村人都得仔细琢磨。不过他还是动心了,请我们的人吃了一顿烤虾,喝了鱼汤。那女人也坐陪了。”淳于宝册“哦”了一声,“步子不宜过大,别吓着他们。那个欧驼兰说什么没有?”“她伏在图纸上细细看,还在本子上记了一些数字,没有说话。我看她私下里会是吴沙原的参谋。他们坐在一起,她看他的眼神甜甜的,眼睛就像毛桃儿……”淳于宝册搓着手,“净说些没用的。两个人的实际交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瞎估摸而已。”老肚带打开皮包取出又一张纸,拍着:“咱是有数据的。欧驼兰第一次来渔村住了三天,落脚镇上一家小店,是春天。第二次住了半月,就住在吴沙原远房婶子一幢闲房里,房内生活设施都由村里重新添置,吴沙原去她那儿再方便没有。第三次从春天住到现在都没有挪窝,两个人来往不计其数,一早一晚还去海湾那儿打转,在海蚀崖下照相。夏天不得了啊,夏天他们穿不了多少衣服跳进海里游泳,有一次吴游进深处还不返回,她哭了,跺脚,不少人都看见了……”

淳于宝册磕打牙齿,转脸看别处。他再次盯着老肚带时,面色青魆魆的有些吓人。他的食指点在老肚带胸窝那儿说:“比起那个海湾,我这儿的泳池太小了。这就是我要去海湾的原因。你的图纸我不看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合作需要共赢,而绝不能是掠夺和沾便宜。我们要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究竟是股份方式,还是其他更深入的合作,这得一点一点探讨。一句话,这个渔村我要了。”老肚带一边听一边掏出本子记,最后一句记错了,被淳于宝册一瞥就看到了:“这个女人我要了。”他弹弹老肚带的脑壳:“你他妈写了什么?”老肚带挠着头:“您,您刚刚说的呀!”“我说的是‘渔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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