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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天,从两个有些怪异的客人出现到晚宴结束,蛹儿思考更多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主人要在这个非同一般的场合给自己派什么用场。也许这不难领悟,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大概无形中过于将心力集中在淳于宝册身上了,留意他与客人交流时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比如碰杯时身体是否前倾,比如沉默时莫名抽动的上唇。她明显地感到了这个人今夜的不同,所有细微的变化都难逃她的眼睛。也就是这样的缘故,她迟迟没能明白主人让自己出席这场晚宴的真实用意。那会儿她不无殷勤地应酬,热情适度,举止得体。有一次她注意到男客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发出噼啪声的壁炉,明白这个更喜欢野外凉爽的男人嫌热,就去轻轻拉合了挡板。那个欧驼兰熟练地使用刀叉,神情松弛,就像旅途中走入了一家中意的路边餐馆,慢慢享用面前的美食。矶滩角的男人一边吃鱼排一边议论:“小鱼味道更好,改日请您去村里喝红鱼汤。”淳于宝册说“一定”,站起来敬酒,目光长时间看着对面的男人,只偶尔转向欧驼兰。在酒宴的下半场,他望向蛹儿时眉头微蹙,神情中有一丝无奈。她已经多次对男女宾客劝饮,但不知说什么相宜,因为这两人身上的陌生感从未消失:一个是海边村落的粗人,另一个的来路似乎又过于偏僻了。她见过许多资深文化人,有些来自高深莫测的学府,这会儿却对眼前的女子难以确认和定位。她从第一眼就没有将其视为真正的学者,因为那一类人并不生疏。与之同来的吴沙原也有些异样,只凭那双不合时宜的露趾凉鞋,就可判定这是一个既难驯服又不会随时代进化的土著。如今在飞速城镇化的乡村中已经很难看到这种人了,一般的街区和村落头目全都衣冠楚楚。不过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结伴走进艾约堡,还是让她迷惑。

客人离开后淳于宝册即回去休息。他今夜未像平时那样谈笑风生,尽管一直彬彬有礼,但似乎有些拘谨了。席间的几句对话令人吃惊和费解,比如吴沙原说:“这该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吧?”还说主人:“您大概已经是箭在弦上了!”蛹儿发现懂事长当时极窘的样子,既想解释又要回避,汗都出来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客人一走他就疲倦了,脸上的神采立刻暗淡下来,背部也挺不直了。他往回走时领班和蛹儿一起陪伴左右,在踏上那部专用电梯前,他才让锁扣走开。蛹儿一个人搀扶他,觉得今夜的董事长沉得快要拖不动了。进屋后她像过去那样为他脱下鞋子和外套,将领带仔细放好,在黑影里待了一会儿。她想听他说点什么,骂骂人或抱怨几句都可以。没有,他脱得只剩一件背心,将被子卷裹一下肩头,像个孩子似的歪到了一边。她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吩咐了,静立一旁,听到粗粗的鼾声才退出屋子。

从这里到自己的居室要穿过一条短廊,上到三层。也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中,蛹儿终于明白过来。“啊,我……”她惊叹的是答案其实一直就在手边,在眼前,根本无须去想,一切都明明白白。艾约堡的主人第一次变得这样无助和可怜,他在晚宴上的手足无措、拙讷,都无一遗漏地呈现在面前。这之前他一定有过游移,即是否把两位客人请到这儿来。他决定了,希望她能陪在一边,这会踏实一点。他想看到做客的男子因为她的在场多少变得傻里傻气的。如果这样就好多了。女客人将会看到艾约堡的神奇与力量,这力量是怎样作用于那个赴宴的男人身上。是的,在一个敏感聪慧的女人面前,男人的些微变化都无法遮掩。这可能是他长夜无眠手端一杯红酒来到牛厩,在花君身旁想出来的一个馊主意。没错,他在那个女人面前太紧张了。想到这里蛹儿害冷一样抱起了双臂。没有开灯,无边的黑色围得紧紧的。

她回顾了吴沙原从露面到离去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想着那双眼睛。这个习惯了海风的男人根本没有在意一个女子,她好像并不存在。这个男人吃饭,说话,时而转脸看看欧驼兰,顺便问一句什么,十分随意。整个场面完全是失衡的。最后的印象是吴沙原好像嫌菜肴不够丰盛,将作为甜点的夹心饼一下抓起填到嘴里,拍拍手,一餐就结束了。欧驼兰感谢了主人的盛情款待,不过是例行套话而已。两人出门时谢绝了主人停在一旁的汽车,坚持步行,说吹吹凉风好极了,随便什么时候再搭一辆出租车。而这会儿主人显出了极大的执拗,他让司机一直驾车随行,直到这两个人吹够了凉风为止。

这个夜晚,蛹儿担心的是自己让淳于宝册失望,辜负他了的重托。然而又觉得这真的怨不得自己:一个过了四十岁生日的女人又能怎样。

他遇到时她正独身,已届三十七岁,像一条失舵的船儿。已经许久了,这里缺少一个舵手,这个人迟迟没来。她在这样的年纪里已经练就了一双锐目,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弄潮儿的心。一个三流水手冒冒失失来到甲板上,却大言不惭地想当船长,见鬼去吧。她盼望一个满脸胡茬,叼了烟斗,身上满是风霜的人出现。她眼巴巴地看着潮起潮落,漂荡的时间够长了,这是危险的岁月。以前经历过的那两个人一开始都曾让她着迷,后来却发现全都是些小角色。不过她闲下来仍然会怀念他们,想着他们不无迷人的眼神,包括种种怪癖和恶习。她身上的一些痕迹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已经很难被时间消磨。“这两个可恨的浑蛋,有一天重新遇到时,我倒要看看你们长了本事没有。”这是她深夜不眠时的自语。她真的想念他们了。当时她躺在自己装了三万多册图书的屋子里,嗅着这里让人兴奋的气味,觉得这是自出生到现在积起的全部财富。这是全市最体面的一家私营书店,座落在一个僻静的不适合做生意的角落。一幢不大的两层楼房,一楼营业,有书架和茶吧,铺了地毯;二楼一半是书,另一半留作起居。这是书香茶香交织的日子,读不尽的书,看不尽的各色人等。巨大的寂寞锁藏在这幢小楼中,然而还嫌寂寞得不够:绝不允许任何人踏上二楼。这是一片独享的领地,有一个女王。

她出生于教师之家,父亲是讲师,母亲是幼儿园资深职员。如其所愿,她十九岁即考入一所艺术院校,迷恋歌舞,可惜天资不足。不过她是校内走路最好看的一个女孩,不久以后她才明白,这可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另一院系有一个绘画专业的男生,长脸,毛发旺盛,深眼窝高鼻梁,因见多识广和生性风流而名声大噪。这人是个跛子,却因此更加风度翩翩。他拖腿走路的样子并不难看,据说这腿疾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得意而伪装出来的。许多女孩都愿与之交往,传说他住在部队大院的一座洋房里,家里的各种奇巧物件太多了,比如热气腾腾的浴室和钢琴,还有满屋图书。跛子与她的结识是在通往校图书馆的路上,他在她身后跟了许久,终于气喘吁吁追上来,严肃地盯住她说:“真棒!”她费了好长时间才弄懂这是恭维。那时她的眼睛多么明亮,一眼就看穿了这个走路拖脚的毛脸家伙的用心,除了记住他的走相,还有那双火烫逼人的眼。

半月之后她就成了跛子的客人。啊,多么宽大的居所,而且有无数的书。跛子父亲不在了,母亲由一位中年保姆照看,活动范围限于底层。整个二楼和阁楼都成了跛子的空间,他将这里装扮成古怪的模样,初来时她被吓得大气不出。屋内悬挂了一些面具,他特别愿意扮成一个咧着大嘴的妖怪与她谈话,还要叼上一根雪茄。他懂得太多了,这些芜杂而高深的知识她料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掌握。他要为她画几幅人体素描,她的衣服越穿越少,最后也就一丝不挂了。那时的她有多么窘迫,却有一种站在崖边的惊惧与快乐,还有无力抵挡的羞惭和耻辱。她被剥光了,变成了出生时的模样。跛子手捧托板远近观赏,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说:“这肯定是、这铁定是千年一遇的神奇造物。”“什么是‘造物’?”“就是你了。”他捏捏她比常人大出许多的坚挺的乳房,又按按她翘得有些过分的臀部,顺着脊沟由上往下地挪动食指,止于尾骨,就像一把利刃欲将其剖开一样。这肤色比粉红更为深沉,比棕色多出白润,就像在某个田垄上见过的红薯,呈浑厚的亚光。他拂开她粘在额上的长发,嗓子嘶哑:“我不能说你漂亮。可你有高于俊美的那一切。美好的灾难,流血的快感。”她听不明白。“当然了,天然小物,绝无雕饰。”他弹击一下她的脑瓜,指了指四处的书籍:“我们一起读,我每天都抱着书睡觉。”

他们试着一起入浴。这是她第二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她生来第一次看到男性裸体,差点于慌促中咬破双唇。跛子在入水前格外严厉,渐渐愤怒起来:猛烈地捶打水面。她害怕了,扳过他的脸,见泪水一串串落到池中,同时觉得自己的下体被什么抵住。她后退一步,他就挨近一步,最后索性将她抱起,嘤嘤悲泣,抱上台阶,放到那张大床上,用一块有补丁的毛毯将她飞快包裹,还顺手缠上一根布带。她先是惊吓,后来终于笑了:“我一点都不冷。”他泪水干了,揩着鼻子,回头端来两杯咖啡。“我们艺术家都是浑蛋,”他一边喝一边吃着圆圆的小甜饼,喂她一片,“你说这事怪不怪?都是浑蛋。”她觉得这种奶油食物香极了,一口气吃了十多块,从破毯子里钻出,问:“都是流氓吧?”跛子伸出舌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伟大的流氓。”“还有这事?”“让我试试吧,也许有的。”

整整一个下午再加半夜,跛子都在说服她做一件事,即进入她的身体。她故意装得懵懂,问:“那可不行。为什么要那样?”“那样才好,那样是最好的。”她勉强同意一试。他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部流到小腹,越流越多,呼吸也急促到极点。她问你怎么了?他说这可能是人世间最劳累最繁琐的工作了。她拒绝,他说那可不行,“试到一半停下,我会那样。”“会怎样?”“死。”尽管他说得平淡,可她还是吓坏了。他们继续试着。记得午夜钟声敲响了,他们还是没有成功。两个人都绝望了。下半夜有一多半时间聊天,再就是耐心尝试。对她而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就是黎明来临的那一刻:一道桔红色的光束从帘隙射入,她尖叫了一声。

因为悔疚和惧怕,他们两人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她回到家里,母亲欢天喜地抚摸她:“孩子长大了。”她哭了,眼睛红红的。她突然觉得一刻都不能等待,必须马上见到那个跛子。她像他那样在屋里一跛一跛地走路,鼻孔前竟然飘过了他的烟味儿。她匆匆吃过饭,告别了有些惊讶的母亲,乘上哐哐当当的交通车,一口气奔向了那个树木蓊郁的大院。

他们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下楼。七天的时间一闪而过。所有的光阴都被充分利用,吃饭喝水睡觉都马虎潦草,主要是缠在一起,不能分离。大白天不穿衣服的感觉十分特异,好在终于习以为常了。跛子真的是个天才,只几笔就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女子。她的胴体竟然在黑白纸页上闪烁原有光色,羞处楚楚动人。她比面对镜子更为清晰地洞悉了自己,感激的水流在胸间蹿跳,不顾一切地拥住这个多毛男子,对在他的耳旁小声说:“知道吗?我从见你一拖一拖走路的样子,从第一眼,就毫无办法地爱上了。”他慌了:“真的?”“真的。我失眠了。”她其实说了一半假话:失眠是真的,但不是因为爱,而是被他那会儿的大胆挑逗吓住了。

整座小楼都因为过度的缠绵而微微颤抖。大院一隅的鸟雀突然变得无声无息,连最能聒噪的喜鹊都安静地伫立枝头。老母亲问搀扶的保姆:“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昨夜里梦见失火了。”保姆安慰说:“梦见火是喜事,红红火火,您老就等着享福吧。”跛子将二楼的门封住,捉迷藏,不知疲倦地玩耍,大声说脏话,一会儿又吐出一串文雅无比的词儿。两个人用红绸互拴,一个移动,另一个必得跟上,而且全都用一跛一跛的姿势走路。她从心底认为这个男子挺拔俊美,无与伦比,特别是走姿,多么优雅沉着,一看就是一个富有勇气和才华的、主意笃定的男人。她甚至认为这样一个人因为过于风流了,所以也就从事了艺术,其实他更大的才能极可能是指挥千军万马。

他们相互崇拜。跛子认为人体的美来自神秘的黄金分割率,也就是某种难以辨析的元素,造就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尤物。他目前最担心的就是无法掩藏自己的拥有,因为这种无可比拟的美太显赫太突出,一旦暴露在众目之下,就会造成无法逆料的悲剧。他如实向她袒露:自己多想效法西方的古法,用一把铁锁封住你的下体,小小钥匙攥在自己手中!她大惊失色嚷叫:“啊,多么阴暗,多么残酷!”他不停地亲吻她,说:“我是被美逼到了绝路,这你是明白的。”他在屋内拖着一条腿快速走动,一只手举在耳侧宣讲:“艺术院校啊,多少美人!然而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让人丧魂!奇妙的发育,古怪的身材,而且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那时凝住了神,被他接近于书面语的有力谈吐惊呆了。她深知这来自痴迷的阅读。她决心跟随他,亦步亦趋。

她越来越相信,心爱的跛子每一句预言都会变成现实。从将自己交给他的那一天起,她就注意到了从躯体到心灵的一系列变化,因为实在激动和惊奇,就在深夜独自写满了一个笔记本。她记下了腰臀的尺寸,还有胸部,以及腿根的些微变化。有一些接近幻想的描述连自己都迷惑起来。多么孤傲地走在行人中间,旁边全是异性的眼神。她心里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够安然无恙,在阳光下来去自如,全要依赖起码的人类文明,即法律的护佑。如若不然,她将悲惨极了,这从无数贪婪攫取的神色就不难预测。也许自己会被撕扯成碎片,吞进那些无法餍足的胃里。她觉得有一种人生就是在刀锋上行走,比如自己。极度的危险来自极度的诱惑,几年后一个老色鬼在黑影里向她吐出一句:“你早晚把我给馋死!”这个人牙齿咬得咯咯响,恶狠狠的。更可怕的是那些沉默者,他们用眼角瞟过来,手指发粘,正谋划一些阴毒的计策。这些散在暗处的阴谋哪怕实施了万分之一,她就会落入恐怖的境地。还好,两年过去了,总算有惊无险。

他们一直同居。她准备毕业即结婚。他说:“真正的好姑娘,她们都具备了两手。”“哪‘两手’?”“一手是‘开发’,一手是‘开放’。”她琢磨他的话,他解释:“至于你,就由我来‘开发’;你也只能对我一个人‘开放’。”她尽管有些委屈,也还是送上了浅浅的亲吻。两年多来这个多毛男子以各种方法“开发”她,从未放慢节奏。他在深夜饮酒,流着泪水,莫名其妙地抽泣,说:“我会用一生来挖掘你的宝藏,寻找你的秘密。”她翘着湿漉漉的双唇问:“我被挖空那天,你又怎么办?”他跳起来:“这怎么会?这根本不可能!我初步估计,你这座富矿,起码需要十几个壮男不吃不喝干一辈子才行……”他最后发现这种比喻有点粗俗,就补充道:“我是说,这可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任务。”“那真是难为你了。”她终于学会了幽默,这让他哈哈大笑:“我愿意承担这个沉重的任务,一句话,本人责无旁贷!”

跛子过人的精力和突如其来的激情,是她此生遇到的唯一。她明白自己依赖于这种“开发”,既是被索取者又是受惠者。她常常在他鼾睡时起身看着,不放过一寸肌肤。她发现这家伙的小腹生满了钢丝般的毛发,肚脐深凹,胸肌发达,两臂如同猿人一样强大。他在梦中露出了谦逊的表情,面容温驯,微微开启的唇内闪出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她觉得自己着迷的人将历久不衰,百折不挠,一到夜晚就散发出一种宠物猪那样的怪味。这种小猪以前在一位女伴那儿见过,它鼻孔那儿的气味甜腻腻的,再闻下去又有一丝丝臭。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却依旧不醒,吐出几句梦话。

大学毕业的前一年,人们私底下流传关于她的一些议论:知道吗?快看看去吧,百闻不如一见!在他们的描述中,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有着强大感染力的人。令人迷惑的是,这个姑娘正派无比,无论谁对她传递媚眼,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可越是这样越是危险,这真是个可怕的女子!当年正是风气巨变的时代,类似传言多起来,结果就引来诸多麻烦。除了青春少年,最后连老翁都沉不住气,以至于素以庄重著称的学人也惶惶不安了。他们有时急于见她并非为了尝试什么,而只为扩大见闻,以证明坊间所言不虚。

她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年受尽打扰,得意而又慌促,事后对跛子说:“可以说我历尽沧桑。”他笑了:“这都是‘力比多’那玩意儿造成的,没什么奇怪。真正的险峰他们一辈子都攀不上来。”她在这段时间里收获最多的就是阅读,像他一样,有许多时间沉迷于纸页之中。原来这当中埋藏了沉睡的世界,翻开它,沿一行行字迹走入深处,就能经历震耳欲聋的喧哗,还有令人颤抖的隐秘。她想自己和跛子有时也像这些故事中的角色,不同的是一直站在了书的外边。她有时幻想:有一天会不会走进书的里边?她与他在书架间游戏,常常把彼此想象成书中人物。她用另一种腔调说话,觉得有趣极了,而且还生出高人一等的感觉。她一个人时将几年来收到的特异礼物摊开来看,它们平时就装在一只木匣中:带泪痕的情书、照片、一缕头发。最奇怪的是一些小玩意儿,如纽扣大的贝壳、羽毛、一只死麻雀、一把小刀。她对这些寄来物品的人充满了怜悯,伴随着惊诧和大惑不解。有些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看了让人害羞而又愤慨,可她仍然保留了一段时间。她想象那些藏在暗中的切近或遥远的人,如果他们早一点出现,与之接触,那将是多么繁琐和惊悚的事情。她想将这些贮藏拿给亲爱的跛子,犹豫一会儿还是作罢。有一些故事差点发生,她只将其藏在心中。

有一位年届古稀的退休教授手捧一支玫瑰拦住她,琥珀似的眼睛盯住她高耸的胸部,语无伦次地说:“啊啊啊啊!”他瘦弱的下肢在一阵旋起的风中抖瑟,喉结上下滑动,泪水潸潸。她问他要怎样?他磕磕巴巴:“我能做的还有很多。现在主要是表达……敬献!”那个黄昏她想起这是个教过自己的老人,为难之极。她用尽办法摆脱他,充满愧疚。她能为老人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但是,说实在的,年轻人每天也蛮紧张的,比如匆匆赶到一个地方去会那个冤家,还要顺路买些东西。类似的敬献者层出不穷,方式各异,有时就像做了一个噩梦。她就读时的班长一直像兄长一样被自己尊重,可毕业后的某一天两人相遇,正高高兴兴沿街角往前,他哼一声就将她顶到了墙上。她挣扎,从对方的剧烈抖动中抽身,问:“刚刚一年不见,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坏?”昔日的班长大口喘息,绝望地看着她:“这哪里是坏,这是时间……时间让人想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耽误了多少正事儿啊!”她跑开了,班长在后面跺脚:“我怎么办哪?”出乎意料的是还有更为率直的人。有一天她应老师邀请去参加一个晚宴,而且被安排在一位要人身边。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那位彬彬有礼的五十多岁的男子从桌下抓住她的手,准确无误地按在自己两腿之间。她毫无准备,抽了两下没抽动,因为对方手劲实在太大了。事后她对老师抱怨,老师说:“他们有时就这样,无妨。”

毕业后她到一个大机关工作,任图书资料员,虽然远离了专业,可有书就能安顿自己。只上了两天班跛子就阻止她,她问:“还能不上班吗?”跛子说:“别人能,你不行!”“为什么?”“老天,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样的,也敢在人们眼皮底下活动?这太冒险了,这是决不允许的!”他不由分说地让她失业了,从此活动的范围只局限在那个大院的小楼里。也就在失业后的半年,满院槐花开得正浓,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跛子又开始痴迷于另一位女子。这位女子细细高高,是个医生,是他就医时认识的。跛子并不在意她得知了这件事,她泣哭,他就陪着,于是她忍受下来。然而不久又发生了类似的几件事,她终于忍无可忍。跛子这次使出了看家本领,一连几个小时背诵和引用书上的话,从哲学到爱情,强调她绝不能离开,因为她还需要继续接受“开发”。她直直地盯住他:“可以,但我还要向别人‘开放’!”跛子惊愕地一歪头,喊:“说得好!不过,你是天才吗?”她被问住了。跛子跺脚:“那就好!我告诉你,你没有这个权利!”

她哭了一夜,为对方的一再背弃,也为自己不曾拥有的权利。天亮了,她下了一个彻底的决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唯一的“开发”者。她发现自己留在这座生活了三年多的小楼中的东西很少,只用一个大挎包就背走了。走在大街上,她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就像一个孤儿。

她设法重新回到了那个机关资料室,与一屋图书为伴。她为自己设定了一份相对简单而沉寂的生活。可她又一次错了。这个常年冷清的地方不久就热闹起来,读者纷至,都喊着一句有名的套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赖在书架旮旯里不走,她为此常常要耽搁下班。好在她住单身宿舍,早晚也是独自一人。他们在这儿留下了各种东西:吃的用的,还有的只能藏到那个让人脸红的木匣里。一位处长光顾次数很多,却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因此而记住了这个沉默的人,注意到他那近乎光头的极短发型,杏仁似的大眼。但是此人很快又消失了,问了问,说辞职走人了。她有些意外。

一年之后,机关领导关心起她的“个人问题”,说:“多么优秀的女青年,这样不得了。”他原来要为她介绍一个“极为难得”的伴侣,说这个人其实你是熟悉的,他从这儿离去做实业,如今是很大的老板了。仔细描述中她终于得知那是辞职的处长,在心里感叹:转眼间成了另一种人,变魔术一样。她努力回忆那人的样子,感到满意的一是少言寡语,二是那对大孩子般的眼睛。她如今最讨厌和警惕的,就是那种夸夸其谈的浪子。但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领导进一步强调: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知道多少人想和他在一起吗?她认真地问:“多少人?”领导一愣,说:“反正很多的,这个你想想就知道。”

他们见面了。她发现对方仍旧是印象中的模样,矜持地点点头,笑意深藏。她心中是满意的。在离开跛子的这段时间里,白天还好,深夜常常一个人捂着脸,让泪水从指缝间渗出。那些喧闹热烈的夜晚是诱人的,而今却到了另一个极端。她感到自己真的像一座被过度开发的矿山,被抛弃后长满了荒草。她恨那个人,恨所有打她主意的人,这些人的目光和气息全都如出一辙,无非是那一套:爱啊恨啊,活啊死啊。而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过多的热情,甚至没有多少话。在她的要求下他谈了一点自己:离异,无子,做房地产。认识两个星期后她乘他的车子看了一个带湖的花园,园内有大小几座小楼,有莳弄花草的穿制服的人。她原以为这是一起游园散心,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他的家。

他们准备结婚了。她如实地告诉对方:自己从未结过婚,但曾和男伴同居多年。想不到他点点头说:“可以。”他们真的结婚了。从结识到洞房花烛夜的几个月里,两人竟没说一句亲昵的话,也没有那类肢体语言。但只有真正走到一起,她才得知这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这个男人双腿结实,上身很瘦,胸骨肋骨一块儿凸显出来,皮肤苍白。她好像刚刚看清,这个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而在此之前许久她都没能留意这些生理特征。大概是沉稳的仪表以及过分的富有,这二者最能遮蔽另一些显在之物。她将他与那个强壮的跛子暗暗做了对比,不快中又有些庆幸。她不希望再经受以前那样的剧烈颠簸了,自认为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现在只需要一个切实稳定的家,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浪漫的冒险已然过去,未来的日子安然富有。

新婚之夜她例行公事一样吻了他,发觉他口腔中有一种微微的苦味。她的手松松地揽住了干瘦的躯体,而后仰身等待,好像说:“来吧。”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简洁有力,稍微有些突兀和出乎预料。他的力量让她吃惊,后来才明白:他有一双多么强壮的下肢。原来这个人每天都坚持在湖边长跑,每周至少两次登山。他有时就像一个复仇者那样对待她,好像要将她一怒举起,然后扔进一道深崖。有一次她借着帘隙透过的月光端详过,发现这张苍白的脸上的确是含有恶意的。

她在心中叫他“瘦子”,暗中呻吟说:“谁想到弱弱的一个人会这样凶!跛子啊,你嘴巴是硬的,比起瘦子不过算个绵羊!”她努力忘掉绵羊的缠绵,可就是不能。奇怪的男人啊,差异如此之大,一个满是花拳绣脚,一个却是刀刀见血。她多想与长相厮守的这个人一诉衷肠,可是直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机会。这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一个将万般辛苦和无数快乐隐于心间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在短短一年间成为富翁。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得知,瘦子的叔父是权倾一方的人物。这使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力量和傲慢从何而来。她更奇怪和沮丧的是,自己没有地方撒娇,这种需求憋在心里,很快就成了一块硌人的硬结。

有一天她正在整理图书卡片,楼下想起了引擎声,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离下班时间还早,他不会是来接她的吧。果然是他,而不是那个司机。他在室内踱步,等最后的一个读者走开,立即回身把门关了。他转身说:“收拾东西走人,不再来了。”她终于听得明白:男人已经找这里的领导谈好,从今以后不再来上班。“这怎么可以啊!我总需要一份工作啊!”一对杏仁眼瞥了一下,垂下说:“别人可以,你不行!”那一瞬间她惊呆了。因为她想到了跛子说过的话。两个人从性情到形貌差异巨大,说出的话却一字不差。于是她知道瘦子隐去的也只能是相同的理由。这个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动。跛子曾经清清楚楚阐明道理:你太不该大意,你会惹出大麻烦的,尤其在这样一个开放的时代,你只能待在人少的地方,那里除了你谁都不能有。她愤愤地问:“那不就是关到牢房里了?”“牢房里还有看守呢!”

她当即被瘦子驾车拉走。从此以后她就在一个有湖的花园中活动了,这儿的花工都是女子,她们几乎不和她说话。她在湖边看自己的倒影,端量全部苦恼的来源:微胖的身材,不,顶多是挺拔而丰腴的身材;臀部有点过分了;背与胸还好,但据说是太好了;双唇比常人多了十分之一的丰厚,有人就想送上无休无止的磨损。有时恨不得投湖自尽。这种囚禁会让人慢慢死去。“我要工作,我必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在黑影里对他说。瘦子脸上的恶意隐在夜色里。可是无比的怨怒全表现在粗壮的双腿上:他靠下肢的力量将她顶起,用肩部扛起一个手足无措的人,尽力举到虚无的高处,然后狠狠抛下。她觉得脊骨跌在床上,幸有席梦思保护才没有折断。她呻吟,痛苦和乞求,可对方的怨怒才刚刚开始。从午夜到凌晨,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折磨,一声不吭。当她好像真的气息奄奄了,他会用双手把她揉醒,让她绝望地睁开眼睛。黎明就要来临,她死死地盯住他。

就这样过了又一年。这一年她随花工去市里购物,两次甩开陪伴失踪了半天,成了园内大事。一连三拨人出动寻找,直到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瘦子坐在黑魆魆的餐厅里等人,面前只有一个汤钵。她归来了,他如释重负,顾不得吃饭,细细地解开衣衫看她的周身,在臀部上方找到了一处不甚明显的划痕。他把她移到灯下看了又看,深长地嗅着肌肤,打了个喷嚏。他说:“嗯。”她吓得不吭一声,不敢穿上衣服。进来送菜的女子看着赤裸的夫人和穿得整整齐齐的男人,一下僵住了。“下不为例,”他对仆人挥挥手。她绝食了。在空腹多日之后的夜晚,她享受了空前的恩爱:对方温柔地一寸寸吻过了她的身躯,拍打,在隆起处用稍粗的油质速干笔签上两个花体字:同意,写上年月日。他对在她的耳旁呵气说:“骚马是关不住的,去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无声无息中等待了三个多月。准确点说是自上次绝食后的一百天之后,一个上午,瘦子突然要亲自拉她去市里。车子在离开闹市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住。眼前是一幢别致的棕色小楼,原来是新开张的一家高档书店,带茶吧,正散出诱人的咖啡香气,一些穿制服的年轻女子在里面穿梭,招待顾客。她一眼就被吸引了,正要进入,瘦子却伸手将其揪住。他引她转到小楼西侧,那儿有一条不起眼的过道,尽头是通向二层的楼梯,他们登上去。他把钥匙交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啊,多么雅致的办公室,连着一个大大的书房、一套带卫生间的卧室。这儿有一扇门通楼下营业间,她打开门,热腾腾的茶和咖啡香气就伴着人声涌进来。他把门合上:“如果需要,服务员会上来。”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按钮。这是她多年来最喜悦的一天。这么多书,足够她享用了。

他离开后,她在宽敞的空间里走动,翻弄簇新的一本本书。如果打开那扇门,楼下的小声交谈和走动就一下拉近了。通往下边的楼梯铺了红毯,她明白只有下面的人全都离开时才可以踏上去。那是她的禁区。不过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这个能够陪伴自己很久的可恨可爱的男人就像一个君王,好不容易恩准了一次。她对这儿有说不出的喜爱,差一点伏下身去亲吻坚硬的木地板。这儿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时至傍晚六时,刻板而规范,主人谢绝了不祥的夜生活。差一刻六点时她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揿纽,一位额头鼓鼓的小姑娘立刻快步上楼,叫着“经理”,像军人一样挺胸。她问了店员人数、日常事项,极力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小姑娘告诉:刚刚试营业一周,本人就是领班,还有副领班;她们被告知经理几天内到任,有一个铁的纪律:不允许任何顾客打扰楼上。“雇员全是女的吗?”“全是。”

六时整,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探险般下到一楼,抚摸一排排书架,温吞吞的吧台。原来这儿像楼上一样讲究:木地板上铺了地毯,还有供顾客阅读的桌子和沙发。她沉浸在一片欣悦中,全无察觉有人从楼上下来,当然是他,从后边将人搂住。他是来接人的。

每天她都可以出门上班,带一只手提包,坐上早已等在门前的汽车,只用十几分钟就来到这家全市最雅致的书店。车子总是悄声停在了小楼西侧,她要从那里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这儿几乎与呆在自己的居室差不多,生活用品齐全,有冲浪浴盆,有带卫星天线的电视机,有四五种健身器材。不同的是书多了许多,有一个近在咫尺却不得随意踏入的更大的楼下书林。她在这儿认真办公,一遍遍看领班送来的各种报表,从进书细目到每天咖啡和茶的消费量,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她总是忍住去揿桌上的按钮,可她需要对话,特别想讨论经营。当她渐渐知道女工们难以避免的一些小摩擦、嫉妒和自私引起的不大不小的纷争时,立刻觉得这才是必不可少的份内事。她分别把她们唤到楼上,细细询问,话题常常溢出边界。她乐于为她们调解矛盾,分担忧愁,总是送上过分的关心。她乐于知道她们的私生活,交友,对方的性格,保持了多长时间的关系等等。她有时也提一些使对方脸红的问题,甚至直接而简要地指出:“这个年纪,腰带一定要扎紧。”她有一次走神了,不知为什么咕哝了一句:“对那些拖着一条腿进书店的人,千万不要理睬。”对方惊讶地看着她,她解释说:“不正经的青年有时也喜欢阅读,这并不矛盾。”偶尔的几次顾客争吵声从楼下传来,她立刻觉得此时最需要自己,手搭在那扇门上,想了想还是忍住。她站在门前倾听,觉得这种争吵正是发展与繁荣的一部分,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心里清楚,自己正是凭借超人的毅力才避免了犯错,而这样的过错一旦犯下,其代价将是双重的:瘦子的震怒,还有再也不得清闲的扰烦。这是不需要尝试和验证的,她全都明白。为了使楼上岁月充实而且具体,她变得琐碎忙碌,亲手制订了并不实用甚或无的放矢的“经营规划”,还有不断修补的“员工守则”,其中连如何对陌生顾客点头微笑这样的细节都囊括了。她除了言传身教之外,还在六点以后的空寂时段给楼下留一些叮嘱的纸条。有一张纸条上写了:“这个角落请及时通风,屁味明显。”还给吧台上操作咖啡机的人留言:“你的个人物品一丝都不能丢在这儿,包括头发。”在空无一人的营业间,她倘佯在休闲区、阅读区,在书的丛林中穿行,是一天中最满足最快意的时光,只有这一段光阴才能获得活下来的滋养。她让接人的司机在楼下过道前停留半个钟头或更长的时间,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细细滤过空气中残留的气味。那些刚刚消逝的纷乱的脚步、喘息和窃窃私语,还有飞来飞去的眼神,打情骂俏,都一一浮现眼前。她最后在暗下来的光色里再次检查每个角落,摸黑抓住楼梯扶手攀上去,像醉酒一样摇晃着身子回到二楼,拎上公文包出门。

几年的时间少不得触犯一两次禁忌,好在都是轻微的,不至于引起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每天上下班,还有不顾家人劝阻的星期天加班,这些似乎固定下来的节奏和习惯对她而言是太重要了。她对整座小楼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对微不足道的利润,有些过分的水电消耗,全都记到小数点后面的三位数,这让女领班十分惊讶。由于这种扎实的、高高在上却又毫无疏失的管理,终于训练出比所有服务行业更严整更亲和的气氛,渐渐使这里声名远扬。顾客以光顾此地而感到光荣,连不肖之徒也想到这儿喝一杯茶。媒体宣传过这家有名的书店,却总也采访不到它的主人。传说这间华丽排场的雅地有一位不幸的经理,这人身患残疾,面目丑陋,没有勇气见人。他们打听那些店员姑娘,得到的全是一致的套话:“他(她)是正常的人,他(她)不过是太忙了,国内国外奔波。”“这店不过是个小不点儿,他(她)每天要打理更大的事业。”

瘦子对星期天都要出门的妻子感到好奇,突袭般出现在二楼,发现她正用一支红笔在书目单上做着标记,一旁是看到一半的诗集和一杯浓浓的香茶。他按着自己发痒的喉部看着,过了许久,从西侧下楼,一会儿上来,手中是刚刚购到的两本书。他翻开加盖了购书章的扉页让她签名,她看了看,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几个稚拙的小字刺激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拥住她,不管她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仍像过去那样不吭一声,郁郁不快地将她按住。他的力量较往日更大了,没有一丝赘肉的身躯果敢坚毅,一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最后回到写字台前,把她剩下的半杯凉茶一饮而尽。他离开了,带门时轻轻的。她一直躺在那儿,泪水细细地流下来。

在类似的周日之后,当然是星期一,一个最好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到处都没有什么恶兆,随处都预示着美好的开端。她捕捉楼下的各种声音,能够分辨出她们被溅出的一滴咖啡烫着时的吸吮。新的顾客登门会有稍高的欢迎声,而老面孔光临则有呵气似的声音。架子上的书被翻动着,这种只翻不买的行为让人想起没有婚姻的友谊。她在每天开始的头两个钟头耳朵格外敏锐,而后就专注别的事情了。她在跑步机上踱步和慢跑,身上稍稍发热时才停下。如果不小心出了一身汗,她一定要在那个宽大得有些过分的浴盆中泡一会儿。这个时候她用来怀念大学时代,常常想起被一再惊羡的走姿,那挺挺的颈与肩招来的目光。自然了,那个跛子不久就出现在回忆中,她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男子浅薄而又善良,事过境迁,她认为他是好的,算是一个胡闹的良伴。与后来的男子相比,跛子不那么阴郁和严肃,他与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玩耍。他是嫉妒的,但像勾兑的白酒,度数不高。他有一些使自己大惊失色的淫荡行为,一开始就用一张咧着大嘴的妖怪面具吓唬她,如果不是少有防范,那么极可能在初次见面时即被奸污了。这是个除了淫秽再无大志的官家子弟,事业上料无前程,按当时的记录和频率推算,在分手的这些年里至少会有上百个女伴了。她回忆着与之一起的不眠之夜,意识到那些荒唐的多姿多彩的日子将一去不再复返。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秋天如此冷肃,冬天又怎么办?她不敢去想。在绝望和悲凉交织的时刻,她叫着跛子的名字,真想让自己沉到水底窒息而死。

突然楼下传来尖叫声,这让她扑楞一下跃出浴盆。果真听到了下面的骚乱,而且一阵大似一阵。尖叫的是女领班,还有另一个,是待在咖啡机前的那个。后来嗓子略为沙哑的姑娘也叫了一声,这姑娘有双大得过分的眼睛,通常一天里不说一句话。这说明事态变得严重了。她气愤,不可忍耐,知道有恶人光顾了,说不定是久已酝酿的什么阴谋。如果冷静一下,最好的处理方法当然是报警,或者简简单单给司机打个电话,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事情平息。可她没有想过这些,甚至没有细细擦干身体就穿好了衣服,冲到通向一楼的门旁。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打开这扇门。下面有男子在叫骂。过了十几分钟,门被敲响了。“谁?”“经理!”是领班的声音。她赶紧开门。女领班头发乱了,衣服撕破,往下使个眼色,指指自己的胸部小声说:“捏我这儿!”她觉得一股怒火烧到了脸上,几乎没想别的,呼一下打开门,噔噔跑了下去。

一楼秩序大乱。顾客还不够多,但吵嚷声响成一片。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一屋子人都盯住了从楼上下来的她。他们像一群参与盗窃的人遇到了警察,惊呆了。这其中有三个二十左右的小恶棍,他们不愧是全市最无耻的家伙,一张脸很快由呆滞变成了狞笑,相互之间连看一眼的协调都没有,几乎一块儿张大了贪婪的嘴巴,流下了口水:“啊呀!这是……啊哈!”他们搓手,跺脚,嚷:“老天爷,这可怎么办!”“馋死人不偿命啊!”“天上掉馅饼了!”“咱们这一下全完了!”她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他们的神气即可看出极度的放肆和下流。一个留了小胡子的蒜头脑袋冲她嚷:“有这么服务的吗?咖啡撒到了裤裆里,把下边烫坏了!”另外三个起哄,做黄色手势。她一个个盯了几眼,像是要记住他们的模样,最后往那个自称受伤的青年跟前走近一步,说:“是吗?你脱下裤子我看看。”蒜头脑袋毫无预料,看看身旁的伙伴,缩到了他们中间。三个人怔了几秒,然后一齐推拥蒜头脑袋:“脱呀,到楼上脱去。”她一脸冷肃,冲一旁的女领班说:“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来验伤,把门关上,别让他们走了!”她完全醒过神来,说过这番话之后,又把司机的电话号码塞给身边一个姑娘。

结果可想而知:三个作恶多端的恶少得到了严厉惩罚,但招致最大损失的却是女经理本人。从此许多人都得知这儿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有几万册图书,有浓浓的咖啡和香茶,特别是有一位真正的美人。关于她的美丽在私下传言中完全走形,成为惊世骇俗的美艳,倾国倾城。实际上并非如此,她绝无一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面容,而仅仅是汇集到一起的致命之物:说不清的诱惑从全身散射出来,浑然恍惚,难以概括到某一个器官的媚与魅。她让人失语并鲜有例外地记忆深刻,让人像害了热病一样不安。他们会倾力摆脱一见之下带来的烦躁和不适,想方设法再睹芳容。这些行为甚至和正派与否并无直接关系,不过是某种正常的生理反应。于是,他们来了。买书,喝茶,长长的逗留。他们先后失望地离去,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再次出现。最大的引诱原来是隐藏,是可望而不可及,是锁在深闺人不见。官人们常在巡查街区时拐进来,最后仍旧是无果而终。唯一称心如愿的是一位负责消防的官员,他借口检查防火设施看过了整间书店,而且不可阻挡地登上二楼。他看了一眼女经理即大惊失色,口中喃喃:“非常危险,太不安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书店生意好到不能再好。以前女领班端上的报表中,徘徊此地的主要是青年,而中老年与之平分秋色。而今知识分子与机关干部逐渐成为按期光临的主体,稍有财力的企业家成捆地买走各色图书,并为求得女经理的一个签名纠缠不休。一位中风的老教授买书后勘探了周边环境,最后拄着拐坐在小楼西侧的一块石头上耐心等待。天色已晚,接人的汽车已在原地待了一个钟头,楼上的女子才出现。司机为她拎包,走过老人时故意侧身挡住视线,这惹得一根拐杖咚咚捣地。她这时表现出令人感动的怜悯,轻轻推开身边的年轻人,落落大方地在老人面前站了足有三分钟。老人浑浊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一遍,透风的牙齿吐出三个字:“好姑牛(娘)!”

瘦子与之摊牌的时刻来到了。这多少有些出乎预料。因为这之前竟然毫无预兆。他照旧少言寡语,默默地与之一起用餐,用餐巾小心地拭一下唇部,点点头先一步离开。他入睡前在自己屋里翻看一些文字,大致是公文之类。至十点左右回卧室,熄灯,轻咳一声扳过她,让她感受那种熟悉的力量。没有多余的话,所费言辞几年加起来还顶不上那个跛子一夜之多。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用过早餐她正准备提着包出门,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四十多岁男子拦住了她,原来这人的汽车早就停在十几米外。他无比恭顺地躬躬身,从西服内兜掏出一张名片。她看了一眼还不相信,再看一眼,确认对面正是自己男人常年雇用的专职律师。她认真盯了一下他的小眼睛:有些灰,闪着过人的精明。“我们是否可以进屋谈?”他问。她点点头。他们在通往内厅的一个小间里坐了,有人端来茶又退去。灰眼睛为难地搓搓手,语气却十分笃定地讲了如下意思:鉴于雇主即您先生的崇高地位及影响,您在外面的行为实在有碍观瞻,准确点说对他是一种侮辱。她惊讶万分,马上打断他的话:“我有什么‘行为’?”他两手做一个下压的动作,声音轻淡而凿实:“是的,没有实际性的接触,这个我们已经全部了解。但是,即便引起其他,比如类似围观和近距离接触等等,也不能容许,这同样是冒犯和侵犯,也就是说,非常不妥,且非常危险。”她有几分钟的时间一声未吭。她在想怎样解释,怎样说服面前这个人。还没等她想好,灰眼睛从包中抽出了一张打印好的纸,说:“我想,解决的办法只有两条,一是终止您的工作,那间店盘出去非常简单;还有一条就是你们分开,这个你懂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就这么简单?”灰眼睛盯住她:“你是说不难做到?你指哪一条?”她以更大的声音喊道:“哪一条都不行!”

这天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与之谈过之后即徒步往市里走去,一口气走到了上班的地方。她在办公室呆了一天,直到天黑司机来接人。她没有跟车返回,只说:“我有许多事情要打理,今天不回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空腹而眠。第二天一早她让女店员买来食物,中午和晚餐照样吃盒饭。这样一直过了三天,第四天那个灰眼律师来到了二楼。他进门即打开又薄又亮的皮包,将它放在膝上,取出比上次厚了一倍的文件,微笑着:“看来今天我们需要解决这个问题了,因为实在不宜再拖。”她不再看他。他问:“您考虑得怎样了?”她没有回答。她想到了跛子,这时候觉得孤独。他拍拍手中的纸页:“您最好放弃这个地方,这实在是不必考虑的。您意下如何?”

“我绝不会离开这间办公室,还有我的书。”

这是她最终的选择。小灰眼睛叹了一声,不再劝导。他说真是遗憾啊,那就只好分手了。“请您仔细看看条款再签字,因为这具有法律效力。”他展开几张纸,在几行字那儿移动手指以做提醒。她这才看清:如果分手,那么这座书店算做她的财产,两人再无经济纠葛。她心里有些意外,庆幸这样的结局。灰眼睛补充说:“他料定这是夕阳产业,今后不会有什么收益的,担心日后您会无法生活,决定每月补助您五千元,每周三次来看望您,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像被蜇了一下似的跳起:“不,我不要这笔钱,也不想让他来看望我。”“您确实想好了吗?”“确实想好了。”“那就在这里签字,再按个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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