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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艾约堡主任蛹儿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风骚,犯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她已经坎坎坷坷地度过了四十岁生日,像一艘历经风雨的船泊在港湾,自以为万事大吉,再也没有足以摧毁自己的巨浪拍过来了。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凶险仍旧存在。她比所有人都惧怕青春的逝去,同时又渴望在大多数时间里像一个色衰的老妪那样,变成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矛盾化成的焦灼一天天强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纠缠和折磨自己。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伏在镜前,以犀利的目光细细挑剔一番,花上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从额头看到脚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带着怨怒和厌恶拭去内眼角的一点分泌物,扭转身体感受腰肌的柔韧,打量自背部而下的曲线。臀部过于突出了,因为韧带及皮脂股骨肌之类的组合,生生造就了一种致命的弧度和隆起,它收敛而又炫耀,于沉默中显现出活力四射的挑衅的品质。可以毫无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令无数人滋生愤怒的部位。她在长达几十年的阅历中深深地体味:只要世上的男人体内还能够分泌某种神秘的腺素,他们的怒火就不会平息。她不愿用欲望和爱意去理解和描述那些异性,而只能根据切身的体验使用这两个字去概括:愤怒。

就因为那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渐渐变得强烈,他们开始展示种种怪异的举动,最后只想强烈地击打对方,无论这些肢体动作伴有多少柔情蜜意,她最终感受的却是那种源于生命底部的怒火。这火焰燃烧的是绝望和羞耻。

她在镜前微张嘴巴,露出洁白晶莹的牙齿,翘起比一般人丰厚的上唇,忽闪着不输于假睫的浓密长睫,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未见随时间演进的衰变痕迹,一丝都没有。光阴在这儿停滞了,一直停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时段:丰腴紧实,水润鲜滑。没有办法,无论做出怎样含蓄的表情和沉稳庄重的举止,都透出一种巨大无匹的风骚气。她深知自己所有的幸与不幸、悲哀和骄傲都源于此。将这种周身内外无以言表之物加以综合并给予命名的,是她经历的第一个男人,据他说,这一切都属于气质范畴,严格讲和漂亮与否并无直接关联。是的,她明白自己远非绝色,甚至连足斤足两的美人都称不上,只不过由于一些极为特殊的元素,才在许多时候成为一个可怕的存在。

她执掌艾约堡已经三年。这个堡的主人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她在出任要职的第一年就对主人说:“我难以担当这个重任,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姓徐了。”董事长机敏地回应:“哦,‘半老徐娘’?不会的,你永远都是现在这个姓氏。”主人不苟言笑,却喜欢给人取外号,身边人一律都有,她刚来艾约堡就得到了一个。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绝对是一位传奇人物,而今不过是又一次对她施展了一点魔力:一晃三年,她真的像初来时一样,青春永驻,一点姓徐的迹象都没有。四十岁生日那天本来是独自消磨的夜晚,想不到日理万机的淳于宝册竟有时间与自己对饮一杯,在温温的烛光下待了半个多小时。这是多大的奖赏,她那会儿心跳都加快了,心里说:“天哪,他甚至记得我的生日!”除了饮酒,她多想以另一种方式庆祝一下,但董事长那会儿实在太忙,最后还是不无匆促地离开了。

由于感慨和激越,她失眠了。在烛光熄灭之前她嗅着缓缓燃烧的石蜡味儿,忍不住又饮了半杯,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堡内安静得就像坟墓,连同昏昏的光色一起,使人想起另一个世界的死寂和永恒。她索性一丝不挂地站在橱镜前,打开高瓦数顶灯看这被纷乱尘世打磨了四十个春秋的胴体,从头回忆难忘的岁月,历数一些懊悔,仇恨和感激,以及不知该怎样描述的奇特遭遇。最值得纪念的还是三年前的那场结识,从那一天开始,才算有了不枉为人的种种悲欢,这得感谢命运。艾约堡的主人双目锐利,透过千万重俗障投射过来,然后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她。比起他,所有男人都显得贪婪和小气。整个过程至今回顾起来都像一个梦,让人有颤颤的惊惧。漫长而又短促的三年全是幸福和颠簸,整个身心的旧有痕迹给打磨得精光,唯独没有除掉那种令人痛苦的风骚气。

她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一会儿赤裸踱步,一会儿在宽大的柞木雕花床上仰躺。有一刻,就是烛光燃尽的那段时间,她隐约觉得有一对黄狸鼠那样的目光在偷窥,这使她随手拉过一条丝巾遮住胸部。当然一切都是错觉,她置身于一座石头大宅的顶层一偶,奢豪隐秘而又不修边幅,绝无任何扰烦,即便四门大敞也固若金汤。尽管如此她还是揿亮壁灯,去长廊和大厅,又到几个隔间里巡视一遍。她从微弱的光色中嗅到了麦黄杏的气味,那是自己的体息:作为一个秘密,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三个人知道。回忆像不可遏制的潮水一样涌来,她一瞬间就被淹没了。

一夜无眠,脸上却无一丝倦容。清晨她照例在镜前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然后开始洗涮。简简单单用过早餐,乘电梯下到一层大厅,在那个属于她的金丝绒沙发上端坐,鼻翼微翕,一丝丝滤过周边的气息。她只用嗅觉就可以掌握堡内运转:所有的混乱无序一定会掺杂在气味之中。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领,那个叫锁扣的女领班对此早有领教。紊乱的丢掷,没有及时打理的角落,最后都化为令人不安的味道。锁扣企图用浓重的清洁剂和劣质香水加以掩饰,这让她格外气愤。蛹儿采用的是董事长的管理方式:严苛,简明,一丝不苟。她好好惩罚了一次锁扣,令对方再也无法忘记。

她在上午十时得到禀报:董事长正在东厅会见一位重要客人。这令她稍稍吃惊,因为除非是极尊贵的友人,类似的接待都是在总部大楼里进行的。艾约堡只是他的起居休憩之地,一年中难得几位外客跨入。她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各处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往长廊那儿睃:从这里往东十几米就是那个专用电梯,它直接通向东厅。那是一处西式厅堂,四壁镶了榉木,有壁炉,有填满漆布精装书籍的两个胡桃木橱柜,有红茶和咖啡。她觉得自己这个上午有些特别,只想见到他。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直到最后止步,抬手触动那个电梯按钮。

就这样,她犯下了一个令自己长时间后悔的错误。

步出电梯进入侧厅,一个服务生正要端茶出去,她伸出了手。对方那双戴了白手套的手略微耽搁一下,还是交出了托盘。侍者推开大门,她进入散着淡淡香气的东厅。将肢体动作收束至最小,视点略低,嘴角透出隐而不彰的微笑。尽可能用眼睛的余光去感知,且要分毫不差地确定主客两人的位置。先给上座的客人添茶,而后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厅内只有三个人,除了宾客之外还有速记员小溲,这个姑娘正埋头工作。也许因为蛹儿没有穿服务生制服的缘故,客人在她走近那会儿面色有些异样,陡然生出了惊讶,接着目光沉沉地掠过脸部颈部,顺势而下,在臀部那儿久久停留。这个人平头,不足六十,细长眼,嘴巴紧绷,双唇薄到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无唇的男人握有重权,这是她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淳于宝册扫来一眼,在堆了鲜花的椭圆形茶几上扣一下食指,感谢她的服务。她在离开的那一会儿,瞥到了对方眸子里闪烁的一丝焦虑,还有掩入嘴角的一点厌烦。

蛹儿在退出大厅前的几秒钟里,再次看了一眼主人。她在刚刚度过四十岁生日的这个早晨竟然急不可待地要见到他,到底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如果主人当众给予责罚,她将无以抱怨,只是无法回答自己突兀地出现在东厅的缘由。她端着托盘往前移动,就在离那个包了皮革的双扇大门还有两米远时,身后响起一声呼叫。“小姐留步,”是客人粗糙而急促的声音。她站住。“小姐!”呼唤又一次重复,她转过身,收回了嘴角那丝隐隐的笑意。留了平头的男人旁边是开得正妍的一束鸢尾和玫瑰,还有几支红掌。她上前两步,离一对放肆的眼睛保持了一米的距离。“我们好像见过的啰?”他回头看看主人,又在上衣口袋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张名片。淳于宝册未置一言。她对客人摇头,因为真的不曾见过。“让我们认识一下吧,喏,”他欠身递上名片。她还未来得及放下托盘,董事长却上前代她接过,顺手放到托盘里,动作快得出人预料。接下去是董事长替她报出名字,还应客人要求写在了一张纸上。那个人的目光不愿离开她,低头瞥一眼纸片又说:“电话,唔,没有电话?那就地址!”这位客人可能一时忘了正在与谁说话,竟然使用了命令的口气。淳于宝册弓着腰,顺从地一笔一画写下地址:合欢大街小鸟路六号甲艾约堡。

她记住了最后这一幕。客人将那张纸片放到了上衣口袋,拍一拍,伸出戴了戒指的手。她被他握住左手,因为右手要费力地抓紧托盘。可怜的左手被蹂躏了长达两分钟,手心被两根纤细的指头狠狠地扣住。

这就是发生在东厅的事情,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可是在场的三个人,即她和董事长,还有那个客人,心里都明白:一切还远未结束。至于这缕余音要拖多长,她全无预料。只是无论怎样,结局都是一样。她知道自己是令男人伤心的好手,这辈子都是。她难以忘记这些年来接受的一些告诫,当然都来自关系特异的男人,这些人说出的大意全都一样,就是劝她尽可能做一些内部工作,呆在家里最好不过了。他们无非要对她实施变相囚禁,说穿了无非如此。最难忘的是出任堡内要职之初,淳于宝册对她说:“喏,你的领地不大也不小,就待在这里吧。一般来说,以你目前的情况、你的条件,似乎不宜在大庭广众面前活动。”他说得文雅、含蓄,但内容并无二致。奇怪的是她当时并没有被囚禁的屈辱,反而认为这个男人说出的不过是某种实情,甚至包含了一点变相的恭维。对于后者,她想起来还有一丝感动。

那个危险不祥的上午只一闪就过去了。董事长送走客人又要出门,去总部大楼。她从他连日来匆忙的行程和肃穆的神色判断,这个人一定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这不会是一般的难题,而是令其为难的、不可逾越的什么阻碍。就因为如此,她发现他持之以恒的一些习惯都改变了。她甚至不敢去宽慰他。他什么都不说,而任何人都不能去问。客人走了,他就要离去,秘书白金手挽一件风衣侍立一旁。他回头看她一眼,她赶忙上前一步,把握得汗浸浸的那张名片交出:“董事长。”“哦,给你的,留着吧。”说完取过白金手中的衣服。外面起风了,透过窗户,她看到一排蜀葵在摇动。

事情比她预料得还要快。第二天上午,一封精致的信函寄到了。她打开它,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过分文雅的客套话,包含的粗鲁与贪求却不难察觉。她对这种自信狂妄的男人太熟悉了,他们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的复制品:极为困难地扮演着绅士,只为了尽快还原为下流胚。什么雅宴,小巧价昂的礼物,随手抛撒的金钱,用以稍稍遮盖那种不堪入目的、堆积了大半生的恶臭。在这个人看来她只是自己急于品尝的一碟小菜,势在必得,而且时间紧迫。瞧这家伙甚至并未在公务结束后马上离开,而是待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市区,要在下榻处摆一道小宴,结识这位“高妙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她把这张纸片扔在垃圾篮里,想了想又拣回来。她要尽快把这封邀函交给董事长。

她在淳于宝册归来之前稍稍想了想那位客人。这家伙肯定是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这从他的恣意和率直就不难理解。他竟然当着主人的面全无禁忌地将她唤到跟前,一连串的言辞和动作,还有眼神,几乎等于直接说出了一个粗蛮的字眼。她觉得脖子胀疼,下颌发热。这种侮辱虽然并不陌生,可就因为发生在淳于宝册的眼皮底下,才格外令人难以忍受。她为他感到难过和恼恨,还有一丝心疼。她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因为那个重要的客人一定会迁怒淳于宝册,也许会让这里招致不愿承受的损失。

傍晚时分锁扣向她报告:董事长回来了,今晚就在家里用餐。那间小餐厅是堡内最温情的地方,通常安静和煦,除了由速记员姑娘提着食盒传菜,大部分时间都是董事长一个人。唯有这时候蛹儿可以随意进出,站立一旁看他细细咀嚼的模样,如果对方高兴,还会邀请她坐下来。这往往是忙碌一天的主人最松弛最愉悦的时光,他会揪下洁白的餐巾说点什么,时而妙语连珠。大约是几杯红酒的缘故,他的话多起来,速记员小姑娘就会放下一切为他记录。堡内通常有两个速记员,一个叫“小溲”,一个叫“昆虫”,都是外号。这两人肩负的可能是至为重要的工作:随时随地记下主人的话,不管是即兴发挥还是郑重叮嘱。几年来她们不知留下了多少色彩缤纷的文字,这其中有插科打诨,有集团大会上的激情言说,甚至还有偶尔酒醉的呓语。所有记录文字都要整理清晰,然后交到集团秘书处,那里有专门接收的人。

蛹儿一踏进小餐厅就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正夹一支芦笋,夹了三次都未成功,索性扔了筷子直接捏到嘴里。他愤愤地用餐巾揩手,咀嚼肌比往日更为用力。她轻吸一口,蹑手蹑脚。“坐吧,”他说,目光停留在她有些突兀的翘鼻和唇部。她觉得自己昨天上午的唐突是一次冒犯,愧疚之情不知从何表达。她心里明白那时急于去东厅源于一种奇怪的冲动,它无法言喻,唯一说得清的,是年届四十这个事实让自己变得大意了。她把那封邀函呈上,怕对方嫌脏,又抽出展开。“我不知该怎么办。一个小丑。”她说。

他比她想象得更为审慎,几乎是一字不落地看过了,然后说:“我从来不会在家里接待小丑。这个不能怨他。”“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知道不能得罪这个人。”他搓着手,伸理着眉骨,“那怎么办?”她吞吞吐吐,他大声鼓励:“说吧,我想听听你的主意。”她马上回答:“当然不理。”他缓缓摇头:“这就失礼了。”她听出了董事长的潜台词:一切都是你招来的,那就责任自负吧。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我,我会设法和他周旋,让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一丝冷笑凝在他的嘴角。他伸出筷子取一支芦笋,只一下就夹牢了,说:

“那人不可能失手,只要你敢进他的门。”

她差一点跳起来:“啊?为什么?”

“因为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豹子。”

事后很久回想起来,蛹儿都觉得“豹子”的比喻并没有过多的夸饰,也没有恐吓的意思。她当时面有惊愕,但很快就平静了。晚餐时间不长,主人不太有深谈的欲望,所以速记员直到收拾残羹时才出现。他步出餐厅折向右边的小池塘。从玻璃屋顶投入的星光映在水中,他通常会在这儿伫留片刻,抚摸一下汇集到脚下的日本花鲤,让它们亲吻他的手背,发出巴唧巴唧的声音。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止步,而是一直走到了电梯旁。她揿了按钮,搀他上到二层。进入卧室的那一刻她闻到了浓烈的体息,这是一种沉滞不化的气味,就像一头老公牛。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邋遢起来,屋内肯定堆了一摞内衣。她估计得不错,它们码在一只吊了绸里的柳条框中,她麻利地将其团到一个袋子里。离开时要携走这个袋子,这时顺手放在门外。她让他在沙发上仰一会儿,尽快将床上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铺好。她扶他到床上,脱去那双死沉的鞋子,一手托住颈部褪下外套,拉过被角,然后离去。她转身的那一刻脑海里再次闪过:董事长真的遇到了麻烦。

蛹儿将那包内衣提到自己屋里,准备第二天捎到洗衣房。一阵疲倦袭来,使她来不及洗漱就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总也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她把那包东西拎起来放到门外,可是屋内残留了一些气味,只好打开窗户。她趴在窗前看着一天繁星,微风吹拂的凉气很快赶走了倦意。合上窗户再也没有沉闷的气息,而且听到了蛐蛐的鸣叫。睡不着,干脆读书。这是一本情诗,它很快让她忘记其他,泪花闪闪。嗜读作为一种不可根除的恶习,是十八年前的一个男子传给她的,如今那个家伙已杳无音讯。具有类似恶习的还有艾约堡主人淳于宝册,这个男人读啊读啊,其实他本人就是一本看不尽的大书。哈欠出现了。睡前她再次想到了那个上午,不知道自东厅开始的这场纠缠该如何了结。

一大早领班锁扣就接收了一大束鲜花,这是送给蛹儿的。蛹儿只瞧一眼就明白它来自哪里,对不明就里的领班说:“以后还会接到,只要递进来,你就堆到花君那儿。”锁扣说知道了。花君是一头粉丹丹的小母牛,已经养在堡内两年,是董事长亲手选中的一个宠物。他亲自为它设计了居所,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处牛厩,而是穿过一条短廊即可抵达的宽敞美居:约一百平米的空间由玻璃罩顶,地面是白沙,一角堆了干草;一条小溪沿墙淌过,周围是四季常青的花草;小母牛或躺卧干草,或溪边倘佯,身上一尘不染。与它的领地相挨的是不大的一间小厅,二者由玻璃拉门隔开,厅内有驼色沙发和青檀酒柜。因为花君离大厅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多米,曾有人担心那里会充斥畜生的臭气,董事长却大不以为然:“怎么会,肯定不会。再说了,谁能比得上它更干净?”日后证明一切恰如淳于宝册所言,花君的居所永远散发着芬芳,而那里也成为他流连最多的地方之一。

每天都有大束鲜花送来。“这可怎么办啊,董事长!”她不无惶恐地叫起来。淳于宝册盯她一眼,问:“这就算‘递了哎哟’?”她无语。这是当地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他们之间的一道秘语,因为只有他、他的一生,才能做出最切实最生动的诠释: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双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那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绝望和耻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无路可投的哀求。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将可怕的人生境遇渲染得如此淋漓尽致,可以说是形容一个人悲苦无告的极致,也是一种屈辱生存的描述。淳于宝册看着她,不由得心生怜惜。他明白她过于夸大了自己的困境,但也不想难为她了。“那好吧,这件事由我了结吧,不过你最好吸取教训。”“一定会的。”“多么奇怪,一般来说女人都会高估自己,你倒正好相反。”他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转身离去了。

她看着那个背影,感激的潮水在心中涌起。瞧他步履轻快而凿实,带着一股风,完全不像一个五十七岁的人。如果谁贴近过那张脸庞,才会知道那片细细刮过的胡茬只小半天就会变成粗粝的砂纸,火辣可怕,好比他的心。终于可以不再考虑这件麻烦而又不无风险的事情了,蛹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前一天她还担心堡中流行的传统惩戒会落到自己身上:当众被人剥下裤子,露出惨白的屁股,噼噼啪啪打上十几下。这种方式曾让她吓得大气不出。那还是进堡的第一个春天,秘书处一个戴眼镜的书生吹嘘自己文才如何了得,董事长听到耳朵里,对处里的头儿说:“该打屁股了。”原以为只是一句警告和责备,哪知眼镜小子真的被剥下裤子揍了一顿,而且有几位同事在场。几年来受到这种责罚的不在少数,受罚人虽然渐渐不以为怪,却也会终生难忘。私下里她曾流露出颤颤的恐惧,认为届时将是自己最难以忍受的场景,他却安慰说:“放心吧,这种事一般不会轮到你的。”她更加害怕了,因为她听出这句话中所包含的严密的分寸感:只说“一般”,而没说“绝对”。

那些鲜花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这让蛹儿悬着的一颗心还是放不下。可就在她有些慌促的时候,每天早晨都由女领班亲手接过并送给花君的那束花再也不见了。这种戛然而止在淳于宝册那儿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他脸上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究竟怎样阻止了那个疯狂的男人,他没有提起,她也没有问。突然轻松下来的蛹儿像往常那样在堡中巡视,尽着主任的职责。三年来她无一日松弛,深知肩负之重,担心百密一疏。偌大一个艾约堡可能是天底下最庞大最怪异的私人居所,严格讲是一座隐秘府邸。它分成东西两大区域,二者又紧联一体。第一次被领到这座堡前,也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桔红色的晚霞中看着依傍一座葱茏山包筑起的两层小楼,不禁泛起稍稍的失望。这栋建筑的体量至多有五百多平米,这对于声名巨隆的集团主人实在小得不成比例。她事前被主人许以主任一职,为其掌管私邸的全部内务。她站在山包前十几分钟,左右打量。一条不宽的柏油路呈弧形环绕,这就是“小鸟路”。这条路转过山根一直往前,消逝在法桐树笼罩的总部办公区。小楼南向开启的大门上镶了牌号,上面有“艾约堡”三个字,字号不大,显得羞涩恳切和煞有介事。

她对那个下午的最初印象一直簇簇如新。她还记得董事长极有耐心地站在一旁,一直等她看过了周边的一切、有些迟疑地往楼内走,才上前一步引导入内。这幢楼房不大,却给人格外墩实的感觉,内里修葺毫不花哨,但一眼即可看出简洁严谨。西洋风格,有壁炉,有弥漫出来的咖啡香气。她满意地站在一个精致的书橱前,被其中的精装书籍吸引了。主人引她参观。最使她吃惊的是被称为“东厅”的地方,这儿足有一百五十多平米,风格同样是严整收敛,透出庄重沉实的气质。她猜测这儿是整个建筑的中心,推算除去附属空间,余下的可用面积至多三百平米,这对于淳于宝册这样的大动物而言,办公加吃喝拉撒,还要养活一帮内勤人员,实在说不上宽绰。这样想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大吃一惊,可以说瞠目结舌。

当时的天光已经不够,室内亮起灯光,温温的光色将周围的一切镀上一层尊贵。淳于宝册继续带她熟悉这个即将开始的工作环境,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这样的细致和耐心,陪在一边,甚至像一个职业门童那样抢先一步开门。也许由于目不暇接的惊喜,她竟然将主人的周到服务视为理所当然。两层楼很快看完了,沿着长廊往西,乘电梯而下,通过一段长廊,竟然抵达了一个更大的厅堂。这儿有刚刚看过的东厅三四倍大,显然是又一个中心。可是这个巨大的空间到底从何而来,她完全迷茫了。更令其惘然的是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从大厅出去或乘电梯、穿廊道,先后进入数不清的区间,它们大小形状不一,却一律细致讲究,透着含蓄悠长的香气。让她震惊的是自己的居室:在最上层,由厅与廊连接起大约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套居;卧室大窗开为南向,她走到窗前,正看到东南方缓缓升起的一轮圆月……窗侧摇动的绿枝让她呆住了,一时想不出它从哪里生出,疑惑中推窗探望,这才发现窗户竟然开在了山包上部,月色下远远近近的翠绿闪烁摇曳,仿佛正向初来乍到的她致以问候。她那一刻咽下一个惊叹,轻轻地带严了窗扇。

那个夜晚她终于明白,倚山而建的小楼只是整个堡垒的几分之一,准确点说它的主体只能是这座山包,山旁的建筑也就等于它的前庭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挖在山石下面的私邸就像一个神话,更是一座迷宫,太过隐蔽与私密,即便是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无法将这个领地全部熟悉过来。那一会儿她切实感知了那种超出一般意义上的信任,更有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重责。她站在散发着檀香味的回廊上出神,淳于宝册又引她参观一处更重要的地方。这是位于一层大厅西北部的一个特别区域,从她的居所往前十米即可乘电梯直接下到一扇深棕色的门前。推门而入,原来是一座贮藏丰厚的图书室。至此她才明白:董事长之前对自己的许诺并无落空,她真的拥有了比原来多出许多倍的藏书。当然,这些书为整个堡里所有,但光顾最多的仅仅是他和她。如果说那些在东厅和长廊时时可见的书橱是源于主人嗜读的心性,那么比起这座扎实深邃的库藏,它们也只能算是一些点缀了。一年以后,这座书库的东邻还将增设一座特殊的牛厩,即花君的居所,这二者的相连相挨也多少透泄出主人内在的心绪、他的牵挂与嗜好,还有令人费解的怪癖。那会儿在书库中的蛹儿只有感激和喜悦,一时还来不及想得太多。

就这样,她成为艾约堡的主任,即这个神秘庞大的私人府邸、整个集团的心脏与中枢的主理。从此这里时钟般准确的运转全赖于她。她指挥领班锁扣,后者是早来两年的中年女子,此人手下又有守门人和保洁工,包括两位速记员。所有角色分工严格,有的只呆在东厅,几年来未越雷池一步。保洁员只在特别的时段中完成自己的工作,必须规避主人。所有人员恪守最严的即是管住嘴巴,不能对外言说堡内任何物事。蛹儿任职一个星期之后还要常常迷路,全靠锁扣指点。她逐步熟悉了东西两个部分含纳的所有区间,弄清长短交织的廊与大小厅堂如何连接,上下层的位置与捷径。她发现这里拥有绝妙的构划设计,比如主要房间都能享受充裕的自然光,有顺畅的空气流通。在大白天需要借助人造光、依赖换气设备的地方少之又少。这一切在一座几乎被掏空的山包内得以实现,该是多么巨大和艰难的工程。而且施工前还需对石质进行采样研究,完成山体内部放射物检测等诸多繁琐,绝对是一次综合的现代高难度尝试,集中体现了主人的执拗和想象力,还有过分的任性与恣意。好在这个人成功了。

上午九时,蛹儿来到了花君的领地。这头浅棕与白色交织的花斑牛温良和善地凑近她,一边咀嚼一边直视。有一股青生气并混合了草莓的香甜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抚摸它的额头。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密密的金色睫毛时,它就依偎过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回到隔间,一眼看到了未能放到柜子里的半瓶酒,还有案上的杯子。这说明淳于宝册来过这儿,而且极有可能在深夜无眠时光顾过。那是他面对花君的独酌。坐了多久?他有慢品的习惯,半瓶酒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她收拾着留在案上的东西,小心地拭去一点红渍。她接通了领班,询问董事长何时出门,对方说用过早餐就回自己房间了。

淳于宝册午休的时间稍长,下午三点多招唤蛹儿过去。她第一眼就被这个人的憔悴吓了一跳:头发没有梳理,双眼布满血丝,胡茬没有刮过,嘴唇挂着焦干的白屑。他的呼吸里有一种霉味儿,就像刚刚吞食了一枚烂苹果。她明白了,他是昨夜到花君那儿的,有什么心事搅得他睡不着。而这个人的睡眠之好是有口皆碑的,都知道他想睡就睡,这正是保持强健体魄的主要秘诀,瞧那一头微鬈的黑发,仍然像年轻人一样致密,闪着石墨的幽光。他嗓子有轻微的沙哑:“今晚上我要宴请一位,不,两位重要客人,你和我一起吧。”他嘴角那儿颤了一下,眼睛转向一边。“嗯。几点出门?”“就在东厅那边。”蛹儿忍住了惊讶,因为她不记得有过这种情形,他会让她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她垂下眼睫,想说一句“我害怕”或“我担心”,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明白所有言说都是多余的,只需遵命。“你今晚要穿最好的衣服,那件浅绿色有金线的套装。”他看着她,神色慈祥而又沉重。她愉快地点头。不知为什么,她对即将来临的这场晚宴有点不安。到了傍晚四点多钟,这种不安又变成了惧怕。

为了舒缓一点紧张,她开始关心不需过问的一干屑琐,叮嘱了几遍领班,还要来菜单看了。菜点过于简单,西式,实在说不上丰盛。所有的灯都亮起来,艾约堡的盛装除了华贵的灯饰,再就是无处不在的深沉的檀香气,这种香型是董事长亲自选定的。蛹儿踏上长廊的第一步,就从变得越来越浓的气味上,得知即将开始的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淳于宝册已经站在长廊一端,不知是等她还是独自冥思,直到她走近了才抬起头。她发现他已经好好打理过了:头发齐整,修了脸,眼中的血丝也消退了大半;穿了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领带是酒红色的,整个人不像平时那么洒脱,却足够庄重。下巴那儿有隐隐的一处疤痕,这会儿显得清晰。她想去搀他的胳膊,但他好像要故意保持一段距离,一个人走在前边。

领班锁扣已经在二楼等候了。这儿的一间西餐厅一年里用不了几次,记忆中还是去年中秋他在这儿宴请堡内的人,他们是主任和领班、两个速记员,全是女的。那个夜晚他与大家饮酒,吃月饼和干果,打开东窗赏月,兴致很高。长条西餐桌铺了亚麻布,有枝型烛台,壁炉也点燃了,银餐具闪着迷人的光亮。这一切蛹儿以前只在荧屏上见过,这会儿将兴奋隐藏起来。这里是东厅最讲究的地方,无论使用与否都要保持高度整洁。蛹儿发现整个堡内没有一间餐厅摆放传统圆形桌,也没有一件雕花硬木家具。即便是董事长自己使用的那个小厅也是西餐桌。今夜,这间常年闲置的大餐厅烛光闪闪,壁炉象征性地燃着几支劈柴,驱散了微微的秋寒。蛹儿等待着,留意楼内所有的声息。到处一片安静。

夜幕降临了。蛹儿在东厅陪了一会儿淳于宝册,忍不住走出大门。身穿灰色制服的门童左边的耳朵动了一下,转过脸庞:左边传来一阵引擎声。随着粗糙的摩擦颠簸声增大,一辆破旧的蓝色出租车叹息着拐到坡道上,费力地爬到门前。门童的白手套还没有挨近车子,里面的人已经敏捷地推门跳出。蛹儿的目光最先接触到的竟是那双刚刚沾地的脚:穿了不合季节的人造革凉鞋,没穿袜子。这人一下车就弓身为后座开门,所以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一男一女两个人走入门前光晕中,蛹儿惊呆了。男子有五十左右,清瘦,戴了眼镜,有些短的夹克袖子中露出了一双触目的大手。他旁边是一位不足四十的女人,肩上背了带子长长的挎包,微笑的长脸庞上是一双心不在焉的、分得很开的眼睛。两个人好像刚刚从田野上跋涉而来,这会儿稍有不适地看着灯光下的建筑。蛹儿上前做了自我介绍,欢迎他们来艾约堡,在前边引路。男子进门前在垫子上蹭了蹭鞋,还扶了一下眼镜,礼让身后的女子。

淳于宝册已经等在前厅,迎上来握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客人身上,寒暄的时间稍长,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紧紧攥住那只比他大一些的粗手。两只手松开后,主人好像迫不得已地转向女子,点头微笑,说了“幸会”两个字。女子耸了耸挎包,那过长的带子别扭极了,一对散散的目光渐渐收束到主人脸上,重复了对方说过的短语,点点头,把垂到额前的长发拂到后面。淳于宝册好像更急于介绍旁边的人,明显提高了声音对那个男子说:“这是我们蛹儿主任,哦,就是这里的总管了。”他松松地揽住蛹儿的肩膀,将其拢到离客人很近的地方:“这是吴沙原先生,矶滩角村的领导,年轻,了不起……这一位是民俗学家,著名学者,她的名字你一下就会记住的!”话刚落,那位女子对蛹儿点头,递上自己的名片。

蛹儿低头看了一眼,深深地记下了那三个宋体字:欧驼兰。同时她脑海里漫洇出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图象,并感到一丝焦渴。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一只骆驼在跋涉,然而,突然出现了一蓬碧绿的兰草。她双唇蠕动,看着这位陌生的民俗学家,一位突兀地出现在面前的女子,心口慌乱地跳了几下。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这会儿更为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稍高一点的个子,长腿,下身着粗布裤,上身是一件宽松的藕荷色外套;敞怀,浅色针织毛衣下伏着小小的一对;最让人难忘的是眼睛,仿佛一直在走神;双唇也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它显然是最温软最可爱的部位,一旦开启就会有迷人的吐露,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蛹儿由她想到了一种动物,准备以后告诉董事长。主人是给人取外号的高手,这种习惯和能力已经深深地感染了周边的人,特别是蛹儿,每见了一个生人都会将其想象成一个什么动物。

淳于宝册与客人在东厅坐了不到十分钟。这是正式晚宴前的一段交谈。两位客人第一次访问艾约堡,对这儿的一切,从气息到各色陈设却没有表现出多少讶异,就好像待在了早就习惯的环境中,比如仍旧置身于那个叫矶滩角的小渔村。蛹儿隐隐觉得主人将自己呼唤到这两人身边来一定要派作什么用场,而从客人出现至今,她仍然感不到一点用处。至于这一男一女,他们对于艾约堡和它的主人又会有何价值?她细细观察了他们,认为这个女子既不漂亮也不出眼,如果是有名的学者,还不如说是在野外出没的地质勘探员,她从前见过这一类人。那个男人比以前熟悉的村头稍有不同,清瘦,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于室外奔波的人,皮肤被风砂打磨出异样的色泽。最可笑的是有一只眼镜腿坏掉了,临时用胶带粘了一下。他脚上那双过时的黑色凉鞋空隙中闪着粗笨的趾头,它们在翘动,这让她生出一丝同情。

淳于宝册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可是有些颤抖的嗓子说明他最后也没有做到。蛹儿甚至不敢盯住他看。好像董事长正在别人的客厅里做客,竭力适应着什么,掩饰着深深的不安和艰涩。好在这段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他做个手势站起,与客人步出客厅,往二楼走去。两个男人走在前边,蛹儿陪女客走在后边。上楼时她抬头望了一眼董事长沉沉的后脑、有些弓的后背,仿佛有一只手掌在心口那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为了镇定自己,在扶手上倚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向前,两眼盯着脚下,生怕绊倒。楼梯毯是沉闷的酱红色,实在太厚了。

蛹儿好像解开了许多天来的心结,胸间豁亮起来,似乎明白了走在前边的主人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一切都与这两个客人有关,不,严格讲只能是这个欧驼兰,是她让董事长遇到了一个坎、一个麻烦。蛹儿觉得这件事尽管古怪到极点,但它的确发生了,而且两个主角都在眼前。至于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现在过去了多久,缘何到了时下一步,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料定今天的晚宴是主人精心筹划的结果,也许这之前已经耗去了他的许多心思。想到这里她不禁疼惜起来。她知道像这样一个坎坎坷坷九死一生的人,再也经不住任何颠簸了,如果那样,老天对他就过于残酷了。

她最担心的是他能否熬过这一场,再次加重身上的病:那对艾约堡来说简直就是灾难。她来到他身边的三年中,曾亲眼看到他三次发病。这种严重的疾病尽管在这之前由他亲口预告过,但一朝爆发起来也还是把她吓坏了。一个如此严谨理智深谋远虑的人,发起病来竟然无所不为,狂躁骇人,几乎完全不能自理,变成了堡内一头巨兽。这期间只有几个人能够接近他,集团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遮掩秘密,心照不宣,心惊肉跳。三次发病都在秋天,大约是季节的变化再加上某些刺激,通常要经过一个多月痛不欲生的煎熬才算过去。为他诊治的是高薪聘用的一位老中医,老人使出浑身解数为他缓解,却无论如何难以根除,甚至无从判定病因,最后只好使用三个字加以概括:荒凉病。蛹儿对这个命名钦佩之至,因为她深知病人在那个时刻有多么“荒凉”。

眼下又来到了凋零的秋天。蛹儿心口那儿一阵抽疼,长时间挪不动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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