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画皮》获得票房成功后，制片方曾征求我的意见：下一部拍哪个聊斋故事？我回答：《晚霞》。在中国古代小说长河中，《晚霞》和唐传奇《柳毅》是写龙宫的双璧。它们创造的龙宫画面太美了，拍成电影，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晚霞》是聊斋最优美的爱情故事之一。小说开头是一幅生动的民间风俗画，优美的赛龙舟却暗藏着艺人的血泪史；接着是一组精妙绝伦的龙宫歌舞，特别是晚霞表演的天女散花；然后是晚霞和阿端幽静美妙的幽会、荷花花瓣铺就的婚床。有评论家说：跟《晚霞》的莲池爱果相比，“人间所谓兰闺洞房，贱如粪壤”。
五月五日，江浙一带有赛龙舟的风俗。将大木头中间挖空，船头雕成龙头样，船身画上龙甲，绘成金黄色，船上部是雕花的屋脊和朱红的栏杆，船帆和旗子用花花绿绿的绸缎做成，船尾做成龙尾的样子。整条船一丈多高，用布索牵拉一条绳索垂下来，有儿童坐在上边，翻跟斗，竖蜻蜓，滚翻跌打，做各种精彩的杂技表演。木板下就是滔滔江水，危险至极，表演者随时会掉到江里丧命。做表演的孩子要预先训练好，还要拿许多钱给孩子的父母，即使孩子坠水而死，家长也不能后悔。苏州船上做这一表演的，多是美女。
原籍江苏镇江的蒋阿端七岁开始上船表演，他灵巧敏捷，身价很高，直到十六岁还有人雇他去表演。有一天、船行到金山下，阿端落水。蒋老太太死了唯一的儿子，哭得很凄惨。
阿端落水后不知自己已死，被两个人领了去，看到水里另有洞天，回头看看身后，奔涌的江水四面八方环绕着，形成高大的水墙。他进人一座宫殿，看到一个戴头盔的人坐在上边，引导他的人说：“这是龙窝君。”阿端给龙窝君磕头。龙窝君和蔼地说：“阿端很有技巧，可以进人柳条部表演。”
阿端被领进一座院落，四周都是高大的殿堂，从东边殿堂出来几个小伙子跟他行礼。接着，叫“解姥”的老太太让阿端表演。阿端表演完了，解姥又教他舞蹈《钱塘飞舞》和乐曲《洞庭和风》。征鼓齐鸣，儿个院子都有音乐在响。阿端不管什么舞蹈、乐曲，都是学一遍就会，解姥高兴地说：“这孩子不比晚霞差！”
第二天，龙窝君检查各部表演，先检查夜叉部。表演者戴上狞恶的假面具，佩带鱼皮做的箭袋，敲着大锣。那锣周围有四尺多，大鼓要四个人刁能合围过来，敲起来声音像巨雷轰鸣，鼓声一响、连人们大声叫喊都听不到。夜又部跳起舞来，四壁水墙巨涛汹涌，横流天际，不时落下一点星光，星光落到地上就熄灭了。
龙窝君急忙制止夜叉部表演，让乳莺部上场。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美女。锦瑟银筝奏出柔美娴雅的乐曲一时之问，清风习习，波涛戛然而止，水波不兴，凝成水晶一般的世界，整个龙宫上上下下一片透明。龙窝君检查完乳莺部后，让她们都退到西边宫殿下边：
接着检查燕子部：她们都梳着少女发型。其中有个少女随着乐曲挥舞起衣袖，发髻一也随着乐曲颤动，衣袖上、襟袍上、袜子上、鞋子上，都飘出五色花朵，花朵随风飘扬，撒到整个庭院。跳完后，燕子部跟着乳莺部也退到了西边宫殿下。阿端从旁边偷偷膘了一眼一位跳舞的少女，很喜爱她，问同部的人，他们说，她就是晚霞。
不一会儿，轮到柳条部表演。龙窝君特别想考察阿端技艺如何，让他在前边领舞，阿端跳起前一天跟解姥学的舞蹈。他随着乐曲旋律，或喜或怒，俯仰转换。龙窝君夸奖阿端，说他聪明，学得快，赏给他一件五彩军服和镶嵌夜明珠的鱼须形金丝束发带。阿端拜谢了龙窝君，跑到西边宫殿下边。
人们都站在自己队里：阿端站在柳条部中远远盯着晚霞，晚霞也远远盯着阿端。过一会儿，阿端悄悄离开柳条部向北边走，晚霞也渐渐离开燕子部向南走，两人相隔几步远——他们知道龙宫法令森严，部与部之问不能随便交往。他们互相凝视，眉日传情，心荡神驰。
接着，龙窝君又检查蚊蝶部。此部都是童男童女一对一对地双人舞蹈。对舞者年龄相同，高矮一般，服装或黄或白，两人同色。
各部表演完后，排着队。一部一部陆续退下。阿端急忙赶到柳条部最前边，晚霞已慢慢落在燕子部最后边。晚霞回头看看阿端，故意丢股珊瑚钗在地上，阿端急忙捡起来收到袖子里。
阿端回到住处，白天黑夜想念晚霞，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生起病来。解姥一天来看他两三次，忧虑地说：“吴江王的寿诞就要到了，这可怎么办哪？”
有个蚊蝶部的小孩来看阿端，问：“阿端哥可是为晚霞姐病了？”
阿端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小孩说：“晚霞姐跟你一样，病了。”
阿端求那小孩帮忙。小孩问：“你还能走吗？”
阿端说：“能勉强走几步。”
男孩把阿端扶起来，打开南边一扇门出去，向西拐弯，又打开两扇门，那里有几十亩莲花长在平地土，叶子像席子那么大，花朵像伞盖大小，落在地上的花瓣堆在莲梗下有一尺多厚。小孩把阿端领到莲花深处，说：“你先坐在这里。”说完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美人拨开莲花走近阿端，原来是晚霞。两人相见，又惊又喜，各自诉说心中的相思之情，略微做了一些自我介绍。然后，就用石头压住像伞盖似的荷叶，把周围遮挡起来，又把莲花的落瓣均匀地铺在地上，两人躺在上几边亲热了一番。约定每天太阳快落时，到这里相会，然后才分手。
阿端回来后，病就好了。从此两人每天都在莲花地相会。
过了几天，众人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拜寿。拜完寿。儿个部都回来了，吴江王单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教吴江宫的人跳舞。晚霞在那里待了儿个月也没消息。阿端心里没着没落。解姥每天来往于龙窝君宫和吴江王府，阿端便假托晚霞是自己表妹，要求解姥带自己去，跟晚霞见一面。他随解姥去后，留在吴江王府住了几天。无奈吴江王府戒备森严，晚霞根本不能外出，阿端快快不乐地回到龙窝君宫。过了一个多月，阿端想晚霞想得如痴如呆，痛苦得想死。
有一天，解姥进来，神色悲戚地告诉阿端：“可惜呀！晚霞投江啦！”
阿端大惊失色，眼泪潜然而下，流个不停。他毁掉了龙窝君给的束发冠，撕裂了五彩服，把金玉珠宝揣到怀里，想追随晚霞去死。只见江水还像墙壁一样，他用脑袋使劲儿磕，也进不到水里。他想：如果我再回去，龙窝君问起束发冠和五彩服，可怎么交代？那样我的罪过岂不更重了？想来想去，急得汗流侠背。忽然，他看到江水变成的墙壁旁有棵大树，就像猴儿似的往上爬，爬到树顶，猛然向上一跳，他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时，人却已经浮到水面上。阿端仿佛看到了人世，飘然游去，一会儿，看到江岸。他爬到岸上休息一会儿，想起老母亲。就找了条船回家。
阿端回到自己家，觉得住在这儿是自己前世的事情。他犹犹豫豫地来到自己家门前，忽听到窗子里边有个女子说：“您儿子回来啦。”声音非常像晚霞。转眼之间，说话的女子跟母亲一起出来，果然是晚霞！两人喜极而泣，蒋老太太又惊又喜。
原来，晚霞在吴江王宫时，觉得腹中有胎儿在动，而龙宫法令森严，晚霞担心早晚会分娩，到时会横遭毒打，又见不到阿端，不如死了算了。她偷偷投身江中，身子浮起来，在波浪中沉浮，被客船上的人救了起来。船上人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晚霞说：“我是镇江人，蒋阿端是我夫婿。”客人便替她雇了条船，把她送回蒋家。
蒋老太太怀疑晚霞投错了亲。晚霞就把自己跟阿端的事详细告诉蒋老太太。蒋老太太看到晚霞人物出色，风韵佳妙，非常喜欢，又考虑到她年龄太小，恐怕不会一直守寡。而晚霞十分孝顺，为人谨慎。因为看到蒋家穷，就摘掉自己珍贵的首饰，卖了几万两银子。阿端回来了，晚霞高兴得不得了。老太太怀疑儿子根本没死，悄悄找人掘开儿子的坟墓，发现阿端的尸体还在里边！蒋老太太问阿端，阿端豁然开朗，知道自己不是人，是鬼魂。他怀疑晚霞也是鬼魂，嘱咐母亲不要对外人说。母亲答应了，她告诉街坊邻里，当年发现的尸体不是阿端。蒋母怀疑鬼不能生儿子，但没多久，晚霞就生下个男孩，抱起来跟普通的孩子没两样。蒋母这才高兴起来。
时间长了，晚霞发觉阿端是鬼魂，于是说：“你怎么不早说？凡是鬼魂穿了龙宫的衣服，七七四十九天后，魂魄就凝固了，跟活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能得到龙角胶，还可以续上骨节，长出肌肤。可惜没有早点儿准备下。”
阿端要卖掉他从龙宫带回来的夜明珠，一位阿拉伯商人出一百万两银子，蒋家从此成为巨富。蒋母庆寿，夫妇二人为母亲歌舞庆祝寿诞，他们轻歌曼舞的美妙情景被人报到亲王官邸。亲王想抢夺晚霞，阿端害怕了，去见亲王说：“我们夫妇二人都是鬼。”亲王让人查验，发现果然阿端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于是不再抢夺晚霞，但派些宫女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要晚霞来传授舞蹈技艺。
晚霞知道，即使说自己是鬼，亲王也不会放过她。她不敢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亲王面前，用龟尿毁了容，才去见亲王。舞蹈教了很长时间，宫女也掌握不了。晚霞就回来了。
《晚霞》写的是鬼的龙宫爱情一晚霞和阿端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表演的艺人，他们在人间的表演中丧失了生命，到了龙宫，继续给龙君表演。他们靠着对爱情的信念，在龙宫、人间任往来，这是美丽的奇思妙想二但是美丽背后有辛酸，幽稚背后有痛苦。晚霞和阿端都是人间受压迫的艺人，死后进入龙宫相爱，龙宫也不能相容，他们再返回人间。人间王爷仍要夺晚霞，晚霞不得不毁容以保护清白。晚霞以艳美始，以毁容终。人间、龙宫，都无良民的活路。把美毁灭了给人看，产生扣人心弦的悲剧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