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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鬼子膏

枫岗号称千烟之村。在那里,谁都晓得,钟长水是被自己的爹绑去当红军的。他爹是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可是,乡苏的几个干部,偏偏拿他家当钉子户来羞辱,竟把“猛烈扩大红军”的标语刷在了主席家的屋墙上。

然而,乡苏主席钟龙兴连连出招,把扩红搞得轰轰烈烈,不仅为自己挽回了面子,还为枫岗赢得了荣誉。枫岗上了《红色中华报》呢。钟龙兴瞪起牛眼,从一篇题为《猛烈地扩大红军》的文章中,抠出一行关于枫岗的文字。他捧着报纸到处示人,报纸在他手里抖抖的,欣喜在他眼里湿湿的,委屈在他嘴边撇撇的。仿佛忍辱含屈,终于扬眉吐气一般。

那篇由县苏主席署名的文章这样说:现在不仅在模范的兴国和瑞金,在任何县都有革命情绪非常高涨的劳动妇女,为了自己的解放,为了自己的土地自由和苏维埃,热烈鼓动老公父子兄弟加入红军,有些是把全乡全村全家精壮勇敢的男子都宣传鼓动上前线,瑞金的“八兄弟”、太雷的“五父子”、会昌的“四房之独子”,我们登贤县南华区枫岗的“抢打轿众后生”,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而且已发展成为广大的群众潮流了……

钟长水就是“抢打轿众后生”中的一个。钟长水是独子,有长娇长好长妙一长串姐妹。打十五岁起,他就跟着同宗的三个兄弟跑出去搞钱。登贤一带乡村,历来田少人多,男丁不得不外出挣钱,每年忙完春耕就把田里山上的活计交给女人,结伴闯世界去,直到农忙时节再回来。所以,这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是大脚婆。赣南山歌《过山溜》这样唱道——

阿哥出门过广东,

打支山歌显威风;

隔山老虎跟我走,

搞到钱来敬祖宗。

四五年了,钟长水他们每年只回家两趟,过年,还有就是赶九月十三的庙会。农忙时节,偶尔的,也有人回来栽禾割禾。每次回来,脱下鞋子找,解开裤带掏,攒下来的几块银元要么带着脚臭味,要么带着尿骚味。大年三十,乡苏主席钟龙兴厉声训斥儿子:作孽!这几块大洋敬祖宗?修得宗祠,还是娶得老婆?你们后生子是偷奸耍滑!哇,在外面吃喝嫖赌是啵?钟长水委屈极了,也不做声,愤愤地把自己扒个精光。从肩头到脚掌,他身上尽是伤。伤处抹过各色的药膏且没有洗净,更显得惨不忍睹。于是,整个正月里,钟龙兴气鼓鼓地走东家串西家,警告后生子不许再出门,动员他们统统去参加红军。出了元宵,他还派赤少队、妇女会像蚂蝗似地叮牢他们。结果,他们拍落蚂蝗,还是撒腿跑了。

后生子声称,他们是在三省交界的筠门岭当挑夫营生,每天把盐挑送到江西这边来,再把粮食、烟叶运往闽粤境。可是,有人传言,他们其实是为人所雇佣偷运私钨。世界钨砂三分之二产自中国,中国的钨砂三分之二在赣南,而赣南钨砂以品质著称于世。南华山区的画眉坳就是二十多年前发现的钨矿山。赣南毗邻广东的多个县份,走水路输运广东十分便利。专事钨砂走私的广东大老板为了对付查缉,甚至买来枪支,武装押运。既然途中多凶险,一个挑夫的浑身伤痕便可以解释了。

乡苏主席钟龙兴为此耿耿于怀。也是,钟龙兴争强好胜,样样工作走在全县各乡前面,就是扩红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儿子他们长年在外,逮不住,更要命的是,枫岗剩下的后生,有好些受影响,也想下广东搞钱呢,为动员他们参加红军,乡苏干部磨破了嘴皮受够了气,便迁怒于乡苏主席了。钟家屋墙上那行用猪血涂抹的红字,对于钟龙兴,就像一块贴在脸面上的狗皮膏药。

割了晚禾后,一连好些天,钟龙兴一趟趟地往后龙山脚下的福主庙里钻,嘴里喃喃道:哼,等到九月十三来!

古历九月十三,是枫岗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一大早,每条街巷都喜气洋洋的,家家门前都插着三根红烛,摆着供桌,供品是米饭、柿饼子和自家酿的米酒。随着鞭炮骤然炸响,一抬大轿出现街巷里,端坐在上面的菩萨着锦袍戴官帽,面色如金,神情威严。八人抬的大轿,前有神旗万民伞引路,后有吹打班子护送,步履匆匆。神轿经过谁家门口,那家便赶紧放炮。鞭炮依次炸响,随神轿渐行渐远。可是,未及硝烟散尽,又一尊菩萨出巡了。那是红脸的菩萨,接着,是黑脸菩萨。先后出场的三尊福主菩萨,路线相同,都要游遍全村的大街小巷,光顾所有的门户,以护佑全村平安。

此俗自古沿袭。这是人神同宴乐的一天,村中钟、赖、曾三姓,无论是在外读书谋生的男子,还是远嫁他乡的女人,都必须回家。当日昼饭,胜过大年三十的团圆饭,且家家以宾客盈门为荣耀。钟长水他们四个是头天夜晚赶回村的,此刻,他们共同抬着一只神轿。

到昼边,游神结束了。三尊菩萨班师回到福主庙,一放下神轿,钟长水便惊奇,今年游神人多得蛮古怪,敬香的善男信女起哄一般,把福主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随着扁鼓急骤的鼓点,唢呐和锣钹一起振奋起来,用的是坐吹曲牌《十堂花》和《扬州调》。有人上前为菩萨整理衣冠,再把菩萨请出神轿,依次安座在神龛上。穿梭忙碌的人们,纷纷拥过去燃香叩拜。可是,那些眼睛却鬼鬼地瞟向长水他们。钟长水脸色陡变,惊叫一声“快跑”,可是迟了。

钟龙兴振臂一呼,敬香的男女分别扑向各自盯紧的目标,就像一群群蚂蚁缠住了四只小虫。小虫拼命挣扎,却是逃不掉,甩不脱,尽管缠紧他们的多为老人和妇女。四个后生的长辈、亲人用一根根麻绳棕绳,很快制服了他们。拿下钟长水的,是他的妹妹们。

钟长水对着父亲吼道:你发邪呀!

钟龙兴瞪着他,带着几分得意说:不来邪的,捉得到没穿鼻的水牯?今天我就穿鼻缚上缰绳,送你们去三营。你们是豹虎子,蛮巧,那个赖营长是打铳佬!

四个后生都冒火了。想不到,钟龙兴如此设计,竟是为了抓丁。他们大骂他是国民党是白匪军。白军几次进占苏区,也是这样抓丁呢。

钟龙兴哈哈大笑:爷老子在前次革命就当了共产党!早啵,民国十八年!爷老子要是牺牲掉,你们要记得给我建庙哟,爷老子也当得福主菩萨,保佑枫岗人民万万年!晓得啵?这三个福主菩萨,本是老百姓,是我们枫岗三姓的先人。明朝的时候,有一伙土匪来犯,他们三个站出来,带领全村青壮男丁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后来他们战死了,百姓建庙纪念他们,拿他们当枫岗的村坊神,在他们的忌日做会,杀猪宰鸡,烧香祭祀,还要接连唱三天大戏。看看,当英雄几光荣,死掉都有人请你们看戏!

被捆绑着的后生暴跳如雷。他们使劲挣扎着,嘶声怒骂着。有个学过功夫的,叫长根,飞起一腿就把钟龙兴扫倒在地。长根是孤儿,捆绑他的是叔伯及其儿女。

钟龙兴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顺手捡起地上的棕绳。他瞟瞟空着的神轿,真想把长根绑在神轿上送走。一个愣怔之间,又觉不妥,便招呼几个老人揪住长根,把他的双腿捆得结结实实。

九月十三的枫岗村到处米酒飘香。九月十三的枫岗人注定要被自家的米酒灌醉。眼看该食昼了,当然不能亏待这四个后生。钟龙兴便吩咐人们拿酒来。酒早已备好,一大缸呢。大碗的米酒,把被五花大绑的后生灌得酩酊大醉,四个人的身子都瘫软了。

他们被戴上用红布扎成的红花,由家人搀着拖着扛着,送往三营。刚才为游神吹奏的那三个吹打班子,正好用得上,他们汇聚成一套人马跟在这支队伍后面,却是各吹各的调,各敲各的鼓点子。有《将军下马》《下山虎》,也有《百凤朝阳》和《春景天》,都是欢快热烈的路行吹奏曲牌。枫岗唢呐远近有名,有民谣唱道:七寸吹打拿在手,五音六律里边有。婚丧嫁娶没有我,无声无息蛮难过。送子参加红军是喜事,理当热闹一番。

可是,这支喜气洋洋的队伍竟遭到三营营长赖全福的当头棒喝。赖全福是吃野兽肉长大的,脸上一楞一楞的是老虎肉,臂上一团一团的是豹子肉,腿上大约就是野猪肉了。在偌大个南华山区,可能连飞来飞去的野鸡都认识他。传说,去年冬天他腿上负了伤,先后有三只野兔蹦蹦跳跳上门来慰问,下了山,过了塅,闯进迷宫般的枫岗村,找到营部所在的赖氏宗祠,竟撵不走了。野兔不是跑得快吗,吃什么补什么。所以,伤好以后赖全福依然疾走如飞。

赖全福站在街中央大喝一声,迎着钟龙兴走上前,冷笑道:上级号召扩红,你就这样扩红?这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

钟龙兴却是理直气壮:全福,我不借游神的机会把他们拢到福主庙一起拿下,哪里捉得到哟!都是豹虎子嘞。我把他们交给你。调教好,个个都是好兵。我敢打赌。

赖全福脸一沉,命令道:把人放下,松绑!

好笑!放掉他们,我们乡的扩红指标怎么完成?钟龙兴瞪着他。

赖全福反唇相讥:你把指标捆绑给我?指标能扛枪打仗?到了战场上,像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不就是给敌人当靶子?再哇,指标不肯上战场,当逃兵,怎么办?让我崩掉他们,让我来做恶人?

赖全福平时说话就像放铳,闷了好一阵子才点着,一声炸响,带着一团硝烟。要是喝了酒,他的口舌就能打机关枪。今天,他一定是多灌了几碗米酒。钟龙兴说:全福,你喝了几家的酒呀,你喝醉啰。你看看,绑送他们的,不是我们革命干部,是他们的父母亲属。枫岗群众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高得很嘞。

赖全福火了:要去打仗的是这帮后生!

钟龙兴也梗起脖子:今天不锁住他们,明天就会跑!

赖全福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堡垒。僵持了一会儿,钟龙兴眼看今天难以把人送往赖氏宗祠,便令大家回头,目标钟氏宗祠。他要把这四个后生关在宗祠里,同时报告区苏,让上级来裁决。

米酒香醇,却是醉人,而且一醉难醒。钟长水他们被关在钟氏宗祠里,直到第二天天光,一个个才先后醒来。大家醒来便咒钟龙兴。咒得口干舌燥时,赖全福带了几个战士来给他们松绑。赖全福对他们说:我把钟龙兴告了,他刚刚被区里押走。

揉着胳臂的钟长水急了,吼道:爹绑崽,没得哇。你是营长,我爹是乡苏主席,你莫狗管猫事!

赖全福沉着脸说:他的罪行有两条。乡苏主席对群众耍粗动蛮,特别是采取反动派抓壮丁的办法来扩红,绝对不能允许,这表面上是扩红,实际上是破坏扩红,晓得啵?还有,更严重的,他大搞封建迷信,停了两三年的游神活动在他手里死灰复燃,这是妨碍革命战争利益的。搞一次禳菩萨,买鞭炮香烛供品,群众要花蛮多钱。这实际上是破坏苏维埃政府发行革命战争公债!

叫赖全福这么一说,钟龙兴的罪过就不小了,判个一年监禁也不冤。一时间,钟长水吓得面如土色,别的后生也都慌了神,大眼瞪小眼的。钟龙兴毕竟是他们的宗亲,论辈分该叫叔伯。

钟长水怯怯地问:要是我们都去当兵,就不算我爹破坏扩红啵?

赖全福说:那要看你们是不是真心实意。要依到我,不管怎样,他都要受到惩戒。这种做法影响太恶劣,惹得穷苦群众憎恨,肯定对扩红有抵触。

钟长水对着那三个后生,哀求一般:长根长贵长发,我们真心实意好啵?我们一起去当红军好啵?

又矮又黑的长贵,外号脚板薯。脚板薯家里养了个捡来的童养媳,人称薯包子,憨憨傻傻的,是个结巴子,十二岁了,还会尿床。长贵嘟哝道:我早就想真心实意,可我不搞到钱来,就讨不起刀子嘴豆腐心身上没臊臭的老婆……

赖全福一愣,接着笑道:想寻个刀子嘴做老婆,你皮厚肉痒骨头贱?当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那好办。听到妇女都在唱恋哥要恋红军哥啵?当红军上前线,你到蓝衫团去寻,那些妹子在阵地上对白军喊话,相骂起来才泼嘞。自古美女爱英雄,只要你打仗勇敢,莫哇辣婆子,嫦娥妹子也会打跳脚跟到你。

细长个子的长发乜斜着眼,讥嘲道:他是檐老鼠想食天鹅肉。

檐老鼠就是蝙蝠。长贵生得既像脚板薯,也像檐老鼠。长发为自己看穿了长贵的心思而得意,忍不住故意提高嗓门叫道:龙兴伯伯是老革命,敢办他的人还没出世!

没出世?你看到来!赖全福哼哼着,一挥手,领着那几个攥着绳子的战士走了。

当后生们忙不迭地跑出祠堂时,一个个都变得呆呆傻傻的。街巷里那个出东家进西家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那是曾九皇女呢。十八岁的曾九皇女熟透了,像柿子可以摘了,像番薯可以挖了,像甘蔗可以砍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曾九皇女好像是一夜之间长成的。又小又黑的蚕蚁子,忽然出落成一条大白蚕。痩楞楞且灰不溜秋的秧鸡,忽然变成了一只金凤凰。该发的地方都发了起来,胸前挺挺的,屁股圆圆的,脸上桃红水色,眼里顾盼生波。正月里见她,好像还是花蕾子,怎么一下子就开放了?

九皇女的爹是和钟龙兴一道参加前次革命的老党员,在枫岗建立红色政权以前,他担任乡农民协会主席,领导了分田运动。当时,因为整个根据地局势还不稳定,对分田心怀不满的土豪水蛇崽,勾结进犯的白军设计杀害了他和好几个农会干部。爹入土的那天,九皇女的哥哥操起一把大砍刀,去当了红军。一走几年,是死是活,无人知晓。九皇女和娘相依为命。钟龙兴对她们母女特别照顾,砍柴、作田这些重活都交代了人帮工,并把九皇女认作干女儿。说是干女儿,等于没过门的儿媳呢。只是因为他当着乡苏主席,不敢造次而已。苏维埃政府的婚姻条例有规定:确定男女婚姻以自由为原则,废除一切封建的包办强迫和买卖的婚姻制度,禁止童养媳。

既然当了钟龙兴的干女儿,钟氏长字辈的后生,便成了九皇女的哥哥。从前放牛呀打柴呀讨猪草呀割松脂呀,她常跟着,四个后生子都喜欢她疼爱她。原先的九皇女长得并不起眼,背后拖着一条粗粗的长辫子,从后背看,只见辫子不见人。后来,她把长辫子剪去一大截,变成了马尾巴。后生们私下里又笑话她是拿掉嘴就寻不到脸。意思是说,她长相一般,却是爱说爱笑爱唱,伶牙俐齿的。后生们喜欢的都是那张嘴。孤儿长根说那张嘴甜,他喜欢听她问寒问暖,几个堂兄弟堂姐妹躲他就像躲虱婆呢。长贵说那张嘴辣,跟人相骂不吃亏,他喜欢她跟人吵嘴的样子。阴坏的长发说那张嘴酸,酸得像杨梅,食起来倒牙,想起来流涎。长水却说她嘴是咸的,没盐难下饭,没盐腿发软。为了那张嘴,下广东的后生一个个都长了小心眼,每年春种夏收时节总有人借故独自回村,其实是牵挂着九皇女家分得的一亩三分田。

而眼前的九皇女不只是一张嘴了,她成了一朵盛开的花。是春天的杜鹃花,红得惹人眼。是夏天的黄栀子,香得醉人心。是秋天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油茶花,美得迷人魂呢。

食昼前,九皇女把早上放出去的后生们约到钟氏宗祠里。她跟着干爹当上了乡苏干部,还是扩红队的队长。正要说事,她又被人叫走了。钟长水一个劲地叨念:要我们去当红军,我们真心实意好啵?我们四个一起去好啵?

脚板薯长贵喃喃道:要是讨得到九皇女这样的辣婆子,我就去。我怕两个嫂子欺负娘。我娘食斋信佛心几善哟,嫂子要赶走薯包子,日日吵翻天,骂我娘搞封建压迫。没错,政府禁止童养媳,叫她做老婆我也嫌。可我娘不养,她怎么活命?人家薯包子也蛮可怜。

长根感叹道:你屋里就像田头树上的鴉雀窝,天光吵,夜边吵,吵得人死。还是我好,一人食饱全家不饿。没牵没挂的,倒是自由自在,去当兵也当得。可没个牵挂,心里也没着落,就怕死掉连个嚎丧的都没有嘞。

共产党会办自己人?长发接住长水哀求般的眼神,冷笑一声。长发就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这会儿,他岔开话题,说到九皇女身上去了。他说:我哇九皇女是杨梅没错,落一场雨,就转红啦。老早我哇她蛮土。可现在看她,也忍不住流涎水嘞!依我哇,摸一下她,当得食一头猪。跟她打个啵,当得喝一缸米酒。

学过功夫的长根果然吞下涎水,插话道:要是让我搂一夜,明早天光把我拉去枪毙也值得,莫哇当红军!

后生们一起哈哈大笑。钟长水却恼了,一把揪住长根的领口,使劲绞着,勒得长根颈脖上青筋鼓突,脸上憋得发紫。长根冷笑着喝令他松手。长根说她又不是你老婆,你发什么躁!长根说皇妹子八成有了男人,男人是卤水,卤水一点,就做成了白白嫩嫩的豆腐。

钟长水奈何不得长根,只好松手。他根本不是长根的对手。何况长根的话,点中了他的穴位。他手足僵硬,脸上的肌肉也发木了。九皇女不会真的有了男人吧?每次劝阻长水下广东,长水爹少不了威胁着告诉他,好些红军首长看中了九皇女。

九皇女是攥着几页纸回来的。九皇女说:你们先过来印个手模。这是担保书,全村贫苦农民都印了手模,马上要送到区里去。我们把钟主席保出来。

担保书上没写几行字,手模却是密密麻麻,用了几页纸。钟长水他们一一过去,蘸蘸印泥摁个指头印。

九皇女攥着搭在肩头上的马尾辫,说:长根长水你们听到来,现在红色区域越来越大,农民分到田地,生活一年比一年丰足,过去经常吃糠吃野菜野果,现在有粮食做酒啦。你们昨天灌了蛮多酒嘞。昨天禳菩萨,全村杀掉五头猪!以往过年才食到一点点肉。

便有人傻傻地笑。九皇女问:何事作乐嘛?

长根道:长发哇,摸你一下当得食一头猪。

九皇女一愣,继而,格格地笑起来:我做梦都想搞到几头猪来,去慰问前方将士。昨天把赖营长拖到我家喝酒,他哇两年都没嗅到肉香,红军过得蛮苦,勒紧裤带在跟白军打仗。长发,摸我能变出猪来,我让你放胆摸。长根你们去寻杀猪刀!

九皇女的目光就是刀子呢。长发红着脸躲开,并伸手指向长根,不知嘴里嘟哝些什么。九皇女收敛笑容,继续说:红军来了,我们打倒土豪分得田。土豪地主反革命不让我们贫苦群众翻身,他们组织靖卫团经常袭扰苏区。白军更加猖狂,又要大举进攻。我是扩红队长,我向区里保证这次要当扩红模范。你们食苦受累下广东搞钱,指望讨个老婆过好日子。可你们跑出去更受罪!把命吊在裤带上,到头来搞到几个钱呀?你们的命还不抵那几块银元?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我要你们现在就报名。长水,你先报,你开口!

钟长水扫视着那三张脸,依然是用哀求的口吻:长根长贵长发,一起报好啵?

见大家都不表态,他回答九皇女:要去一起去,他们有一个不去,我也不去。我还是独子嘞。我家三代单传。

九皇女说:好笑!他们的爹没被捉嘞,人家告你爹破坏扩红,你还不带头当兵救他?我刚才去把赖营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人家绑偷奸躲懒的崽,怎么是破坏扩红?人家用游神教育群众去做保卫苏区的英雄,怎么是搞封建迷信?我骂他打击群众的革命热情,破坏苏维埃政府的威信。我给他扣帽子,他声都不敢做。我摁牢赖营长,再把保书送上去,你们踊跃报名,钟主席也就没事啦。这个道理还不懂?

哪晓得,钟长水愣头愣脑地发问:你敢骂赖营长?那个打铳佬恋到了你是啵?

后生们都盯住九皇女。那些目光是失望的,醋意的,甚至是忿忿的。九皇女看得出来,都眼馋呢。下广东的他们,在栽禾割禾时回村,不光是惦记她的田地,一个个总要鬼鬼祟祟约她去个僻静处,就为了送礼物,针头线脑呀,梳子发夹头绳呀,东西并不起眼,却是心意呢。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在私下里向她发誓,下次送她的,一定是金钗子玉镯子银簪银梳银颈箍。可见,此刻他们所关切的问题,决定了她扩红动员的成败。

九皇女用山歌来激将了——

嫁人就要嫁老郎,

嫁得老郎味道长;

半夜起来亲个嘴,

好似蓑衣盖酒缸。

九皇女嗓子好,画眉子一样。可这支歌,却让后生们听得酸酸的。唱罢,她说:老祖辈留下的话蛮有道理。老郎就是比你们后生子有味,后生子清汤寡水没料。赖营长也就比你们大七八岁,可人家才有男人气呢。哇当红军,扛起铳来就上了战场,一下子当到营长。想想就晓得,他有勇有谋。要不是人家恋上读过书的红军妹子呀,我就跳进他的酒缸里,让米酒浸透来。

赖全福不是枫岗人,却和枫岗赖氏血脉相连。枫岗是周边几个赖氏村庄的祖居地。每年元宵节,所有赖姓人家都要到坐落在枫岗的赖氏总祠来祭祖。所以,枫岗三姓中有不少人认识赖全福。钟长水认识他,是在赖全福当红军之前。当时,赖家托媒上门提亲,想娶钟长水的姐姐长娇。按照三茶六礼的习俗,经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就该迎亲归门了。赖家送来的彩礼有用好几张皮子卖得的十块银元,还有衣衫、食物等。没想到,迎娶那天,新郎倌赖全福带着那支欢天喜地的队伍,在半道上遇见了丈人公钟龙兴,他的游击队正狼狈地往南华山深处撤。钟龙兴一把抓住虎背熊腰的赖全福,告诉他枫岗已被进犯的白军占领,全村群众都躲山去了,硬要赖全福扛着铳跟自己走。赖全福正是来给他当女婿的,自然就把随身带来应付迎娶的辞神礼、插花礼、鼓乐礼、剃面礼、开剪礼、开门礼等一干彩礼悉数交给他,参加了游击队。然而,翁婿二人在游击队里,一个举着卷了刃的大刀,性子也像那把大刀,专拣硬骨头砍;一个扛着铁铳,脾气就是那杆填满铁砂和硝磺的铳,谁敢点火,他就敢放铳。钟龙兴夺回枫岗心切,屡次要蛮干,都被赖全福挡住了。赖全福总是这样嘲笑他:你们扛着烧火棍,你当白狗子是野猪呀!野猪发躁,也蛮难对付嘞。没脑水,捉只兔子也休想!钟龙兴勃然大怒,他岂能容忍女婿五次三番地当众顶撞乃至羞辱自己,他喝令赖全福滚蛋。也是怕游击队鸡蛋碰石头,赖全福毫不犹豫地离队去找红军,在南华山里找到的正是三营。几天后,三营夺回枫岗,钟龙兴却失去了这个女婿。赖全福跟着三营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钟龙兴更拗烈,竟掏出赖全福先后送的全部礼金,为游击队买了两枝汉阳造。红军打下画眉坳钨矿后,钟龙兴便把女儿长娇嫁到了矿山上,女婿是打锤佬里面的党员呢。他一心想叫女婿拿钨砂换把驳壳枪,气死那个扛铳的。

这时,长根嬉皮笑脸道:皇妹子,我比他们大,可以算个老郎。你肯跳到我的酒缸里,我就报名。

好,只要你带头参加红军,打仗又勇敢,我就答应嫁给你。

九皇女说得斩钉截铁,眼睛却瞟向心事重重的长水。

长根说:光答应没用。打仗要死人的,枪子不长眼。今天夜晚拜堂成亲,我明天一早就当兵。我刚刚哇过,恋到你,马上死掉也值得。你敢答应啵?

敢啵?长根的气势咄咄逼人。他的嘴角边泛起了讥嘲的冷笑。冷笑意味着他认真了。

九皇女满脸绯红。这时,她心里紧张起来。如果是长水这样逼她,她一定毫不犹豫给他一个响亮的回答。偏偏,长水蔫蔫的。九皇女只好沉默。

长根说:你哄我们是啵?把我们哄走,你就完成了任务。

九皇女灵机一动,忽然笑起来:鬼哄你!你蛮会想好事嘞!没有三茶六礼,就想归亲?再哇,你长根做人哪个不晓得!你老哇送我金钗子,不晓得等我当了尼姑,戴不戴得上。空口打白话,敢信你?

几个后生都惊讶,都暗暗发慌。他们一个个都曾这样讨好九皇女,她其实是在指戳大家呢。长根却梗着脖子叫道:哼!我一定会把金钗子搞到来,让你看看我做人!

九皇女说:我不稀罕!轮到我开口要,什么插钗戴环的宝贝都不值钱啦。反正我是打硬心肝嫁红军,红军队伍里好后生几多哟,有个打单身的政委在等我回话呢。我正好要送担保书到区里,我就顺便给人家回个话。你们哪个也不要对我存一点念想啦!

九皇女一甩马尾辫,转身就走。钟长水醒过神来,猛冲到祠堂门口,拦住了她。钟长水轻轻地说:我去。

长根他们也拥了过来。长根耸起肩头一拱,就把长水撞到一边去了。长根盯住九皇女的眼睛:当红军,打仗勇敢,你就嫁他?

我刚刚哇过。

空口无凭。哪个报名,你就割一撮头发给他,好啵?长根伸手就抓过了她的辫子。那乌黑油亮的秀发,松开来像一匹缎子,扎起来像一道钨砂的矿脉。

九皇女使劲一拽,嗔怒道:你巴不得我当尼姑是啵?看样子,金钗子我是盼不到啦。

长根盯着她的辫子,嘴角边挂着挑战般的坏笑。九皇女被他这副神情激怒了,头一晃,马尾辫抽在他脸上:割呀,反正今生谋不到你们的金钗子!

没想到,每个后生都想得到她的头发,就是说,他们都同意报名了。他们有的跑出祠堂去借剪刀,有的就在祠堂里找工具。祠堂的边厢有灶房,找来的只能是锈蚀的菜刀和柴刀。九皇女见状,哈哈大笑:你们哪里是要头发,要我脑壳嘞!

钟长水用借来的剪刀,咬住她的辫子。那一剪刀剪下去,将是大大的一口。仿佛他听到了头发喊痛,心有不忍,剪刀朝辫梢的末端下移。期期艾艾的,只剪下小小的一撮。

长贵抢过剪刀,剪得更少。长贵捏着那绺头发说:皇妹子,我哪里敢做梦食天鹅肉哟!有它,就吓得住我屋里那两个恶婆子。她们蛮怕你的嘴嘞。

九皇女心里一热,爽声应允:好,从今天起,你娘就是我娘!

长发也剪了一小绺。长发眼里湿湿的:皇妹子,我们从小在一起嬉,我晓得,你嫌我。可看到你对他们好,我心里发酸蛮难过……

九皇女怔怔的,还是冲他微微一笑。长根就是在她微笑时动的剪刀。长根说:剩下的都是我的啦!

剪刀到了长根手里,就变得贪婪了。长根在她后脑勺那儿攥住辫子,要在根底上下手。那把剪刀大张着嘴猛地咬下去。可能是头发太厚,或是楔入两片刀刃眼里的轴太松,两片刀刃丫开了。九皇女大惊失色,叫起来:当真想让我变成秃毛鸡呀!

长贵长发面面相觑。而钟长水扑上去,就要夺剪刀。他握住了长根的手腕,长根一挣一抽,刀尖正好戳在钟长水的掌心里。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九皇女气呼呼地用劲推了长根一把。那一刻,站在天井池边的长根没有防备,往后一退,一脚踏空,摔了下去。枫岗三姓建有多座宗祠,总祠分祠支祠,都是天井式建筑。天井池里铺的石板,喜好雕刻成门锁状或棺材状,意在关锁风水,以保财运文运不致外泄。长根结结实实地摔落在棺材上。所以,爬上来的长根满脸沮丧。他瞟一眼九皇女,悻悻地说:背时!我会为你死掉。我逃不脱的!

九皇女不理睬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巾子,裹缠在钟长水手上。接着,她扭头朝外走。

长根说:我还没割呢。

剪刀又一次咬住了她的秀发。这回,他手里的剪刀不敢放肆,仍然是只剪一小绺,那绺黑发却带着血。

九皇女仔细端详着、轻轻爱抚着被采撷过的辫梢,不觉间,眼里噙满了泪水。

钟长水盼着天黑,天却老是不肯黑。当九皇女把钟龙兴领回来时,夜色忽然铺满了村巷,一轮浅浅的圆月,也悄然从东边的山林里钻了出来。

下午把担保书送到区里后,区委书记说:钟龙兴同志,你革命热情高涨,工作蛮积极,要是作风不改良,照样会犯错误的。这次你回去,要向枫岗群众道歉。希望你吸取教训,不要再叫人押来见我哟!

九皇女在钟家门口对钟龙兴说:夜晚开大会道歉好啵,我去通知。拖不得嘞,夜晚就要落实。

钟龙兴憨憨地一笑:那不成了斗争我,要不得!我宁愿上门道歉。皇妹子,测八字不准,赖全福硬是跟长娇相克嘞,还跟我结仇啦。是哟,我欠他的,我没把礼金还他。

九皇女说:别人告你没错!扩红要宣传鼓动。五次围剿决战近在眼前,我们要号召群众扩大和巩固苏区,为苏维埃流最后一滴血,哇清道理,刚刚得到土地的贫苦群众就会觉悟。有些后生不积极,是有困难,有顾虑。

夜色遮蔽了用猪血刷下的标语,钟龙兴用松明指着那面墙,叹道:我哪里还有脸面跟别人哇道理哟!

九皇女说:你急我也急,岗下乡的赖花香在跟我斗狠嘞。不过,赖花香当真有脑水。她成立妇女帮工队,担心家里荒田的后生就打消了顾虑。还有,她宣传婚姻自由,当童养媳的妹子,受父母之命已经定亲、自家不情愿的妹子,都进了扩红突击队,跟扩红对象对上了眼。妇女身体比男人劳苦,命更苦,没有人身自由。现在妹子自由嫁掉啦,后生也高高兴兴当了红军。赖花香也嫁给了想老婆的后生,那个后生小她四岁。

钟龙兴说:皇妹子,你也学学赖花香,赶紧跟长水成亲。他去搞钱,是为了你。你们成了亲,我心里也踏实。我只有这个崽嘞。

九皇女瞟着闻声出门来的钟长水,说:我答应了四个后生。想成亲,要看哪个打仗顶勇敢。你看看我的辫子,狗啃的一样。

钟龙兴举起松明一照,果然。他立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他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他憋忍着,长叹一声。叹的是儿子的无能,蓄在自家园中的鲜花竟叫别人分享了。

九皇女走时给长水丢去一个眼色。那个眼色是他心知肚明的约定。食夜后,他来到村口汉帝庙边的大樟树下,等着九皇女。

夜色渐浓,圆月渐亮。月华如水,把村舍田园树林都漂白了。刚才,钟长水饱食了爹的冷眼。爹是一旦有气就整天戳戳骂骂的脾气,可是今天他一直憋着。区委书记不是希望他改良作风吗?所以,他只是怒冲冲地对儿子吼了一句:爷老子接受教训,不操板凳劈你,不劈你就算道歉!

钟长水背靠鼓突起来的蟠龙状树蔸,已经睡了一觉。村中的狗吠惊醒了他。他支楞着耳朵。今夜的狗很奇怪,吠得很凶,很齐心。属于三姓屋堂的狗,从来不曾如此同仇敌忾。而且,枫岗的狗一直是儒善的,见到生人吠几声,主人一喝,它们就乖乖打住,一般不会追着人狂吠,更不喜欢跟帮欺负人。钟龙兴有句名言说,我的崽就像枫岗的狗呢。可是,今夜却例外,不晓得谁惹恼了狗们。

禁不住好奇,钟长水循着狗吠回到了村里。狗吠在曲里拐弯的长巷尽头,在后龙山的脚下,在九皇女家门前。长水也像那几条狗一样,怒视着她家屋后的竹林。竹林里显然有什么邪祟或野物。那邪祟或野物显然是不怕狗的,它既不动弹,也不逃跑,在暗中与狗对峙着。也许狗眼和它的眼正针锋相对,而人眼却看不到。九皇女的娘耳聋眼也不好,九皇女呢?她好像在洗澡,屋后的澡屋子透出油灯的光亮。很微弱的光亮,融化在月光里。

钟长水观察了一阵,见没有什么异常,便一跺脚喝退了狗。这边的狗一噤声,全村帮腔的狗立即哑默了。钟长水走到大门边,举手敲门的瞬间,一转念,鬼使神差似地绕着屋场蹑手蹑脚朝后山爬去。

屋后的高坎上长满芦箕,很滑,他得手足并用。这时,上面竹林里的邪祟或野物沉不住气了,它哧溜蹿出来,朝向另一侧逃走了。尽管它始终是连滚带爬,借着月光,长水还是认了出来,那是一个人呢。

爬上高坎,钻进竹林,找到正对澡屋子的地方,长水惊呆了。不仅仅是这块坡地上充满后生子的气息,更让他震撼的是,用杉树皮子搭起来的澡屋子,竟露出一道宽宽的缝。长水认识那道缝,它从前被挂在里面的蓑衣遮挡着。长水曾帮她家补过几次漏,他不能容忍一片有裂缝的瓦,却放过了澡屋子的板缝。此刻,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缝里的景象了。

他周身血涌,满脸滚烫,手脚竟奇怪地颤抖不已。不晓得是激动,还是愤怒。因为,铺着厚厚一层竹叶的地上,被践踏得恍若砖窑上炼泥的坑,看样子潜到这里偷窥的,不只是刚才逃跑的那个人。而且,板缝里的九皇女没有身子,只见一张脸,她的身子裹在河里涨水才看得到的大团大团的泡泡里。无疑,她用上了鬼子膏!别人已经抢先把礼物送给了九皇女!

而钟长水却在刚才过来时,随手把自己买的鬼子膏藏进了那棵古樟的树洞里。他本来准备在今夜送她时,哄她啃一口。鬼子膏是稀罕物呢,是洋货。像从前一样,他每次回来送给九皇女的都是枫岗人没见过的稀罕物。他想,贪嘴的九皇女接过鬼子膏,一定会张口就咬。从前每次帮她家砍柴,她跟着去就是为了嘴,见了什么野果都往嘴里填,所以,她总是捂着肚子流着泪回家的。他想象,咬下一块鬼子膏的九皇女一定会囫囵吞下肚,等她呸呸吐口水时,已经来不及了,她会屙出好多白泡泡。她一定会捶打着他,骂道:什么鬼膏!是闹药吧?你想害我?那时,他才会告诉她:哪个叫你贪嘴!这是洗衣衫用的,像皂角和枯饼。蛮好用呢,涂一点点,就能把衣衫洗得干干净净。

可是,已经有别的鬼子膏抢先跟九皇女幽会过了。难道,下广东的后生这回不约而同都选中了鬼子膏?眼前,点着油灯的澡屋子里,鬼子膏的泡沫那么张狂地膨胀着,那么得意地闪亮着。那是亮得刺眼的雪白!

九皇女成了一团泡沫。她陶醉在泡沫里,搓个没完没了。她莫非刚从画眉坳钨矿的窿子里钻出来,怎么会洗不净自己呢?画眉坳在南华山的大山深处,距离枫岗三十里。传说,那个钨矿还是九皇女的爹发现的。画眉坳是九皇女母亲的娘家,二十多年前她爹去迎亲,拣了几块又黑又亮的石头,只是看个稀奇罢了,随后便扔在屋门口。后来,被村里一个在赣州读书的后生发现,他说这是某种矿石。果然,他再从赣州回来,就请九皇女她爹带路去了画眉坳。随后,枫岗有好多男丁都跑去画眉坳挖钨砂。可在村人眼里,那些打锤佬都是在家不愿作田、出外生怕受累的懒汉。其实,打锤佬很苦,虽然能搞到钱,可那钱是用命换来的,以后,枫岗农民去挖砂的越来越少。尤其是,前几年枫岗人在那里丢掉两条命,吓得活着的人都跑了回来。钟长水看过那两具抬回村的尸体,恍若从土里刨出来的,他恶心得作呕。第二天,他就跟人下了广东。

许久之后,也许是故意等到夜深人静之后,九皇女开始舀水冲洗自己。水勺是长柄的竹筒。水从她的脖颈处一勺勺倾倒下去,像山涧里的溪流,一点点地把她身上的泡沫裹挟了去。她慢慢地敞开自己。她在旋转,她的前后左右渐次袒露在板缝里。

钟长水瞪圆眼睛,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像打了个寒噤似的,浑身又是一阵颤抖。接着,他全身莫名地燥热起来,火灼一般。

三指宽的板缝,把她整个人都投映在长水的眼里。可贪婪的眼睛仍不满足,他眼里也长着两只手,他用目光把板缝越扒越宽。九皇女好像看见了外面的眼睛,她冲着月光和斑驳的竹影莞尔一笑。羞赧的,却又是坦然的。

那个笑让钟长水震惊。九皇女应该晓得外面有人,她是故意期期艾艾的!她要敞开自己给哪个看!显然,就是送鬼子膏的那个人,那人才是该死的鬼子!

鬼子膏别是迷魂药吧?九皇女丢了魂呢。钟长水怒不可遏,竟从那两三人高的崖壁上跳下去。他重重地摔在水沟里,溅起来的泥水中当然有鬼子膏的泡沫。那塌方般的轰响,吓得九皇女失声尖叫,全村的狗也受惊了,又是一阵狂吠。邻近的几条狗凶猛地冲到澡屋子后边,一见长水,却不好意思了,用低沉的吼声边打招呼边退去。

钟长水一脚踹开了澡屋子。他猛扑过去,把个水淋淋的九皇女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是滑溜溜的身子,像一条刚出水的鲤鱼,圆圆的鱼嘴还会说话呢。他晓得自己把她吓傻了,便一边抚摸一边喃喃道:皇妹子,莫怕,是我,是我长水呢。我怕你发邪,你洗澡洗得这久,你忘记我在等你。你肯定是发邪啦。

她把洗净的秀发盘在头上,身上却仍然粘着好多碎发。他替她把那些碎发一根根摘掉,从肩头到后背,从胸前到脚上。可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九皇女已大梦初醒。她狠狠地推倒他,抱着衣服躲进黑暗的旮旯里,不停地痛骂长水。她说你看了女人,眼里会生疔晓得啵。她说你摸了女人,手气不好要走时背运晓得啵。

被推倒的瞬间,钟长水心中升腾起一种罪恶感,随后九皇女若是哭了,他就害怕了。而此刻,他得到竟是咒骂,多么熟悉的咒骂,九皇女自己贪嘴吃了野果闹肚子总是骂他呢。那熟悉而亲切的咒骂令长水胆气顿生。

他指着那道板缝喝斥道:哼,把蓑衣拿掉,把油灯挑得这么亮,你巴不得别人眼里生疔是啵?

九皇女说:你管不到!你捡到便宜还卖乖!我恨你!

钟长水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鬼子膏:鬼子膏里有蒙药吧,一抹上,你不晓得事啦,人家把你看了个够!

九皇女突然扬起脸来,用讥嘲的口吻说:我好贱嘞。我故意让长根看的!他求到我,哇他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他哇今天跌到棺材上,不是好兆头,上了战场,肯定会死掉。他不怕死,就怕死掉香火会断,地下的爹娘会一脚把他踢落十八层地狱,他怕下到地狱,连野鬼都会笑他不懂事,女野鬼也看不起他。他逼我跟他成亲,我不肯。他就哇要看我身上,我又不肯。他哭起来。几时见过他哭哟!我就哇,我去洗澡啦。

钟长水冷笑道:何止长根一个!他们一个个都爬到屋背崖上偷看。你不晓得?

我晓得。是狗吠把他们招来的,狗也晓得他们的心思呢。一听我家这边狗吠,他们就先后赶来,他们牵挂我呢。你们都剪了我的头发,我就是你们的人啦,不,我会嫁给你们中的一个。你们愿意舍命去当红军,我还舍不得让你们看?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

九皇女松开盘在头上的黑发,一挂黑色瀑布流泻下来。洗了头后,被剪的痕迹消失了。钟长水懊恼地说:我太儒善啦,我应该发狠把你的辫子齐根剪掉!

那不叫儒善,你是胆小鬼!我老早就叫你去当红军,听我哇,我早就嫁给你啦。你怕死。你们帮人偷运私钨,才是把命吊在裤袋上嘞。你们后生子不当红军,先人跟福主菩萨都不保佑你们!八月十五夜晚,你们行船走在盘龙河里,不涨水不刮风,怎么会被大浪掀翻了船?那是菩萨在警告你们莫作孽!

那件事的确蹊跷得很。藏有私钨的船行至乌龙峡口,明明是绕开崖壁下的漩涡走的,不晓得有什么邪祟,死死拽住它。钟长水他们几个划的划撑的撑,怎么也挣不脱那股力量。于是,大家纷纷弃船跳水,相帮着爬上对岸,就见漩涡处狂浪汹涌,那条船旋转着撞向崖壁,顷刻之间就沉没了。他们在庆幸之余是发了毒誓的,回村后要守口如瓶,免得屋里担心,再也出不了远门。哪晓得,竟有人为了讨好九皇女,把他们之间的秘密也出卖了。

钟长水憋着一肚子火,不愿追问那人是谁。其实,他心里也有数。九皇女已经用上了鬼子膏!鬼子膏已经让一朵鲜花怒放在秋天的月夜里!他心里充满悲凉,他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会怕死?我哇过,要去一起去,有一个留下来,我都不走。我们几个人没有怕死的,就怕别人搞到你来。后生子都走掉,最后肯定是不走的捡便宜。田不作要荒,你肯让自己荒田?

九皇女扑哧一声竟笑了,笑容里不无几分得意。她和别的女子不同,喜欢和后生子搞笑,惹得他们一个个动了心思,她也不在乎。她就像机灵的画眉子,在山林飞来飞去,没有一棵树能挽留她的翅膀和歌声,但每棵树都珍藏着她栖息其中的记忆,每棵翘望着她的树,时时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距离。或者,她就像多情的月光,穿透后龙山的竹林,每一竿翠竹都感受到了她的摩挲。九皇女说:你今天的鬼样子,气死我啦。要是只有一个人听我的,我夜晚就跟他成亲,哪怕是脚板薯长贵,哪怕是阴坏的长发。现在你高兴啵?我都不晓得该嫁哪个啦。

钟长水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她。这次,他成了凶猛的豹子,张开血盆大口,想把她囫囵吞掉。他撕扯着她的衣衫,想把她整个儿扒开。她扭转头,躲开他的嘴,抽出双手来,捶他掐他拧他。她也变成了刚烈的豹子。但她的声音却是哀伤的:长水,你发疯呀。你看过呢。

长水说:我要搞到你来,再走!

九皇女不再反抗,却是热泪双流,滴滴答答,落在长水的脸上手上。她喃喃道:我迟早是你的,你不懂?长根他们都喜欢我,我动员他们去当兵,哪个牺牲我心里都难过嘞。我能帮他们做何事呀?我身上有的,哪个女人都有。这个要求也蛮可怜呢。

长水心里一阵阵冲动,越抱越紧,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也许,她感受到了他身体内部那股不可遏制的力量,她闭上眼睛,身子也瘫软了。可是,长水突然放开了她。

不过,接下去,他的举动很奇怪。他将澡屋子里外巡视一番,把屋里的桶呀盆呀蓑衣呀,全部拎了出去。最后,对着屋子四角的木柱各踹了几脚,杉皮为墙又当瓦的澡屋子再经他用力一推,就倒塌了。倒得那么轻易,那响动甚至没被狗发觉。

钟长水说:你困觉去,我夜晚就搭起来。我家有上好的杉木板和杉皮子。我给你搭一座不透光的澡屋子。要是春天能回来,我在四围栽上爬墙虎牵牛花,让屋子上爬满藤藤蔓蔓,气死他们来。

九皇女揉揉泪眼,忽然嘟起嘴来,对着他的脸颊啄了一下。那一下,很真实,烫烫的,湿湿的,麻麻酥酥的,还带着响呢。

九皇女说:你爹哇得好,你像枫岗的狗。你就是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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