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女家的澡屋子变得密不透风了。四角栽了四根砵口粗的杉木段子，板壁是一寸厚的杉木板，顶上铺两层杉皮，脚下还垫了一层地板。四面的板壁严丝合缝，就连下水洞也是精心处理的，不是贴着地面出水，而是从地板下斜插着出水。就是说，哪怕长根趴在地上通过下水洞偷窥，也看不到里面的脚趾头。大白天进去关上门，澡屋子里面黑咕隆咚的。
钟长水搭好澡屋子后，便去取藏在树洞里的鬼子膏。岂料，他伸手进去摸不到，猫着身子钻进树洞，把里面的枯枝败叶全掏出来，还是找不到。他能留给九皇女的，只有这座小木屋。可是，后生们都要走了，年轻的眼睛都不在了。
锣鼓声中，钟长水瞄着同样披红戴花的长根，禁不住暗自冷笑。长根从人群里挤过来，轻声问：你笑什么笑？
我觉得好笑就笑呗。昨天夜晚，也不晓得哪个讨狗嫌。
长根也说：是哟！那么老实的狗，全都发了火。怕是有什么邪物。
长水说：人才是最邪的。人发明鬼子膏，就是要洗干净自家身上的邪气。也不晓得鬼子膏的泡泡有没有毒，天井下面放养的乌龟吃了泡泡，会闹死啵？
长根说：放乌龟是靠它疏通水道，乌龟天天在下水道里爬，什么脏东西没吃过哟，人还哇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呢。
长水讥嘲道：水道下面的龟蛮可怜，成天不见天面，就怕连别人的脚板也看不到啰。
这时，钟姓子弟齐聚在钟氏宗祠里。这是一个融合了正月里祭祖、敬神仪式的欢送大会。享堂上方的条案上，红烛如柱，线香如林，还供着家家户户奉上的米酒、米饭和供果。侧边的土地神位前，一位老人躬身杀了鸡，将鸡血淋淋漓漓地洒在一堆纸钱上。一阵吹打之后，钟龙兴宣布鸣炮。门外三声铳响之后，呛人的硝烟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弥漫开来，涌进祠堂。
钟龙兴换上士林蓝大巴衫，戴的却是一顶红军的八角帽，模样蛮好笑。人们忍俊不禁，他也不管不顾，顾自面对开基祖先瑞公的神位肃立着。待鞭炮声息，他高喊一声“开始”，吹打班子马上停了下来。二十多个将要去当兵的后生，在钟龙兴身后站成了两排。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三姓老幼妇女，把个宽敞的祠堂塞得满满当当。
钟龙兴摘下帽子，持香合掌，唱赞般念道：日值使者，一请拜请。
他躬身叩首，却瞄见后生们毫无反应，便扭头喝令：叩首！
九皇女是听到铳响赶来的。一见这场面，她急了。干爹又要惹事啦。明明议定，所有当兵青年集中在乡苏开个欢送大会，他怎么又自行其是，另行为钟姓后生搞这样的仪式呢？她分开众人，挤到钟龙兴面前，轻声警告他：刚挨板子你就忘掉了痛是啵？这不光是搞封建迷信，还是宗派主义！
钟龙兴嘿嘿一笑，说：走到哪里敬祖宗总没错！到了共产主义更要拜祖宗。马克思就是我们共产党的老祖宗。你靠边，你到女人那边去。好戏在后头，你等到来。
他马上严肃起来，继续吆喝：一焚心香，敬心拜请。拜请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四位革命导师大老爷。再焚心香，敬心拜请，拜请远祖、始祖、开基祖诸公，左穆右眧列位先公，钟氏散居他乡列祖列宗；三焚心香，敬心拜请本县城隍，本坊福主，汉帝、三圣、山神、土地，南华山众寺庙列位菩萨，众道观列位神仙，拜请前五里、后五里、左五里、右五里、五五二十五里，天地上下，一切过往神明依次排坐。先来先坐，后来后坐，老者上坐，少者两边排坐。敬茶，敬酒，敬请尽情笑纳。江西省登贤县南华区枫岗乡枫岗钟氏众子弟今日从军扛枪保卫红色政权，保卫人民幸福万万年。敬请众神护佑众子弟，平安吉庆，毫发无损，刀枪不入，威武不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护佑枫岗钟、赖、曾三姓风调雨顺，禾田大熟，丁财两盛。还有，保佑红军捉到那个该杀的水蛇崽来……
这时，钟龙兴忽然想起了水蛇崽的本名，他几乎是仰天长啸：历代祖先在上，水蛇崽叫钟龙祥，是你们的裔孙，是我钟家的败类仇敌！你们要保佑我们早日灭掉他嘞。叩首——
钟龙兴率先垂范，跪下便拜。后生们也齐刷刷地跪下去。大家起身再次敬香之后，钟龙兴转身对两侧围观的女子高喊道：这多妹子喂，钟家列祖列宗在上，你们动员后生子哇得蛮好听，光哇不作数，今天你们要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心定，打枪才不会落靶，砍水蛇崽的脑壳才不会砍偏斜。哇到婚姻自由，你们蛮起劲，反对买卖包办婚姻，反对老公打老婆，要实行妇女经济独立，标语贴得到处是。嫁给红军几好哟，有自由，有光荣，有田分，有优待。中意哪个，上前打个啵。我们钟氏祖先也放心啦。他们在上面看得到呢。
话音落地，后生们一起欢呼，欢呼之后是眼巴巴的期盼，每双眼睛都长出了钩子，每张嘴都是垂涎欲滴。那些妹子却红着脸，缩成一团，一边嘀咕着，一边瞟向各自的目标。
钟龙兴说：敌人一百万，我们怎么办？我们要动员一百万铁的红军！我屋里两个女是扩红队员，长好答应了曾家后生，长妙许给了赖家人。要不是闹红解放了妇女，她们有这好的命？嫁个拐子瞎子都难哇。长好自由啦，一高兴，昨夜跟曾家后生喝过交杯酒，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莫叫我们钟家光出不进哟！
他笑眯眯地望着九皇女。而这时，最难为的就是九皇女。四个后生的目光都粘在她脸上。那是饥渴而充满妒意的目光！九皇女又羞又恼，赶紧上前制止钟龙兴。她贴着他的耳朵说：妹子们掖着鞋子鞋垫来送行，被你一起哄，人家着吓，不好意思呢。到三不着两！刚才你哇斯大林，斯大林还在世，你就把他当先人呀！明天又该帮你寻人写担保书啦，我懒得管！
钟龙兴戴上旧军帽，一把推开九皇女，说：随便哪个告。这次我们钟家二十多个后生子当红军，我脸上有光嘞！我决不作后生子食亏！桃妹子，你带头，我屋里长妙许给你哥哥，你动员长旺怎么哇的？
那个叫桃妹子的，在人群中忸怩了一阵，突然冲向长水身边的长旺，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再把草鞋往他怀里一扔，钻回人群。顿时，满堂哄笑，连唢呐和鼓锣钹也闲不住了，这回它们吹奏的是《结心草》和《洞房》。
喜庆的伴奏怂恿着好几个妹子，大大方方上前去，跟各自相中的后生打了个啵。乐得钟龙兴对着儿子高声说：长水，九皇女等于我的半个女，横直都是你老婆，她不好意思就算啰。我会告诉赖营长，叫他这次打败进犯的国民党，放你回来拜堂。
钟长水得意洋洋，竟翘起一只脚来。他穿的是草鞋，这双鞋是九皇女打的，紧紧扎扎，襻子上缠着红布，翘翘的鞋尖上，嵌着绣成的并蒂莲。凭着这双鞋，他敢告诉大家，九皇女已是他的人啦。
然而，他错了。长根他们三个也有同样的草鞋。他们没有穿在脚上，而是掖在怀里。他们纷纷撩起衣衫，拔出插在腰间的草鞋，对着九皇女高举着，异口同声喊道：皇妹子，过来啵一个。
钟长水死盯着他们手里的草鞋，不觉间，眼里潮湿了。他默默地脱掉鞋，也学着他们把草鞋掖进了腰间。他也该留着，和九皇女的头发一起留着，留到娶她的那天。
唢呐吹得更起劲了。所有要当兵的后生，一起跟着长根他们大叫：九皇女，啵一个！
钟龙兴望着长根他们手里的草鞋，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狠狠地剜了九皇女一眼，嘟哝道：想超指标完成任务，你把自家许给这多人？起锣好办，我看你怎么收场！
九皇女站了出来，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等着她的啵，好像那个啵会落在所有的脸上似的。
九皇女把搭在肩上的辫子甩到后面，扬起脸来：长水长根长贵长发，你们听到来，我为何许给你们四个人，我是把扩红动员跟反逃兵工作一起做！我哇过，哪个当红军，打仗又勇敢，我就嫁给哪个！今天，你们都当了红军，就看你们在战场上如何啦！屋里的事莫挂牵，从今天起，我先给你们四家当媳妇。我已经成立妇女帮工队，帮助全村红属作田砍柴！
长根又叫道：九皇女，跟我打个啵。等我有了枪，帮你捉到水蛇崽来，替你爹报仇。
九皇女走到他面前，夺下他手里的草鞋，举起草鞋就朝他脸上搧了一下，问：还要啵不？
长根笑着摸摸脸：这个啵不要。不打啵算啦，反正我也划得来，就是上战场死掉也值得，当真死而无憾。
九皇女替他把草鞋塞进腰间后，挪到了长贵面前。脚板薯长贵连忙攥紧手里的鞋说：你等到来，等我当英雄来。我把头发和鞋给嫂子看，吓得她们翻白眼嘞。你对我这么好，我死掉也甘心情愿。
九皇女说：你放宽心。等我有闲，捉到你嫂子的把柄，去骂她们个狗血淋头！我晓得，那是两块猪婆肉，三担柴炆不烂，批评教育没用，要拿盐腌拿火烤拿刀剁！
细长个子的长发也不敢要啵。钟长水却要。九皇女本该是他的女人呀。不等她来到自己身边，他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她，他说你快跟我打个啵也许明天我就会死掉，我身板宽目标大容易挨子弹，我跑不快会被白狗子追上。他嘟起的嘴，却找不到她的脸。他被九皇女使劲推出几步远。
九皇女生气了：长水，没想到你顶怕死！反逃兵要反的就是你！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自家死掉，你会嫁给别人。跟上当官的做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我怕你翻肠子！
钟龙兴听不下去了，对着儿子骂道：牙黄口臭！还没出征就死字不离口，不吉利，晓得啵？从今往后，全村人不许哇死字，不许哇谢花谢苗的那个谢字！就像钨矿上的打锤佬那样忌口，从今往后全村老少屙屎都叫打堆子！哪个嘴贱，就叫他做狗舔堆子。
又是一阵哄笑过后，钟龙兴继续说：你们后生子听到来，别人批评我搞封建迷信，我不怕。福主菩萨哪里是封建迷信！他们是英雄！要是你们哪个光荣了，够英雄，我钟龙兴给你建庙塑金身，每年在你生日那天禳神，用鸡鸭鱼肉供奉你，让你年年看三天大戏。我哇到做到！就是莫让我死到了你前面。
吃堆子去！吃堆子去！有几个后生叫起来。钟龙兴这才晓得自己犯了刚刚宣布的禁忌，他呸呸两口，接着，又抓起地上的脏稻草抹了抹自己的臭嘴。
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此刻起，直到送走全乡应征青年之后，他时时地神情恍惚。
枫岗乡的后生全部编入了赖全福的三营。在枫岗休整的三营，这一年战斗减员不少。这一年，国民党军队利用各苏区不易联系的弱点，采取逐次转移重点、实施各个击破的策略，对革命根据地和工农红军发动了第四次围剿。而中央苏区的红军则针锋相对，通过发动军事进攻行动，相继取得一系列重大胜利。今年年初，蒋介石重新布置对中央苏区的围剿计划，并亲任江西省“剿匪”总司令，采取分进合击战术，企图围歼红军主力。红军为先发制人，攻打苏区北线的南丰城，与守敌激战一夜，三营伤亡惨重，却未能攻进城去，而周边的数路白军火速扑来，意在内外夹击。于是，三营随其他主力部队一道撤出战斗，秘密西移，化被动为主动，在运动中连续重创进犯之敌，经黄陂、草台冈两役，彻底粉碎了白军的第四次围剿。
赖全福要对新兵炫耀的，就是三营的光荣。在赖氏宗祠门前，他一句一句像放铳一样，先填硝再点火。这才听得一声铳响，他说的是为什么当兵的大道理。可能他自己也觉得累吧，他一声命令，让在场的十多个战士都把自己扒开来。他也不例外。他们赤裸上身，把枪伤刀伤和形形色色的疤痕都展露在众人面前。
赖全福指着身上的伤疤告诉新兵：四次反围剿，我都有纪念呢。一二三四。看到啵，离心越来越远啰！子弹怕我啦！这说明什么？越怕死就越死得快！第一次上战场心里发虚，子弹就对着心口来。这次打南丰，好笑啵，子弹从我胳膀窝里穿过去，我还当哪个骚妹子勾引我，嬉我的痒呢。
新兵哈哈大笑，坪地周围看热闹的老幼妇女也乐。赖全福身后有个战士笑着叫道：是李双凤嬉你的痒！
赖全福一愣，顿时脸色铁青，猛然一把揪住那战士，将他扯到前面来。赖全福又告诫道：新兵同志们，苏区妹子喜欢红军英雄，当到英雄就不怕搞不到老婆。我的三营是英雄营，他们个个都有妹子喜欢。白狗子的子弹也有情呢，从他裆里钻进大腿，倒是帮他把寿留到了。脱裤子，让大家看看。
后生们更是兴奋，一起哇哇乱叫。围观的妇女轰地四散奔逃，也有悄悄藏在人后偷看的。九皇女就是其中之一。九皇女觉得蛮好笑，红军有纪律，连洗澡都要避女人，赖全福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逼战士脱裤子？
那战士期期艾艾，终是拗不过营长的命令，只得背转身把自己脱得精光，然后，双手捂严他的寿，挪转身来，朝向众多圆瞪着的眼睛。人们看到的，不是大腿根处的枪眼，而是刺在大腿上的三个红字。歪歪斜斜而又不甚分明的字迹，没人能辨识出来。
赖全福说：这三个字，是用弹片在肉上戳出眼，再点上道士用矿土泡的颜料写下的。为什么要红色？红色政权的意思。用血肉保卫红色政权！三个字，是一个名字，代表苏区人民，也代表他喜欢的妹子。这个妹子是哪个？是青石寨的罗九皇女！不是我们枫岗的曾九皇女。那个妹子去年配合我们攻打反动派盘踞的青石寨，被反动派捉到杀害了。这三个字就是九皇女！
人群中的曾九皇女一激动，振臂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誓死保卫苏维埃！
全场群情激昂，一片如林的拳头。不断有人领呼口号，在口号声中，九皇女领着几个妹子，疾步走上前，簇拥着那个已穿着整齐的战士，为他唱了一支山歌。那支歌也是唱给所有新兵的——
对河一蔸幸福桃，
要想摘桃先搭桥；
受苦穷人要翻身，
快当红军打土豪。
不当红军狗都嫌，
当得红军人人亲；
革命莫念嫩娇莲，
娇莲十年不变心。
唱到后来，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哼哼了，包括掉光牙齿的婆婆。连豹虎子一般的赖全福，也感动得抹泪。
可是，钟长水却紧紧盯住九皇女。长水看见她边唱边替那个战士整了整领口，看见她把一块士林蓝的巾子送给了他，看见她还送给他一个亲亲的微笑，看见她一转身甩得马尾辫轻轻拂在他脸上。九皇女的名字早已刻在那个战士的身上了。虽然，她们是两个人，却是同一个属于嫩娇莲的名字！
歌声一落，九皇女高声对大家说：赖营长的兵是英雄，枫岗的后生也都是好汉！前年正月间，进攻苏区的白狗子溃退下来，有一个连驻扎在枫岗，那些残兵败将对老百姓就是一帮土匪，欺男霸女，劫掠民财。正好碰巧，大年初十夜，枫岗三姓敬神祭祖迎彩灯，看到后生子抢打轿的凶猛劲，白狗子心惊肉跳，第二天不等天光就溜之大吉了。赖营长，让我们枫岗新兵抢一个给你看看，好啵？
赖全福从前在赖氏总祠祭祖时参与过这一活动。他转身就从祠堂里扛出一只井字形的粗大木架，这便是所谓的打轿。按照风俗，抢打轿是在枫岗三姓分别敬神祭祖迎彩灯后进行的。三姓的剽悍后生，先在各姓的宗祠里点烛焚香，然后，打赤膊着短裤，簇拥着各自的打轿，到村口汉帝庙前会合，以拈阄的方式选中一只打轿。这时，三眼铳轰鸣，鼓乐喧天，三姓代表高擎打轿，重重击地三下，雷爆般怒吼三声：发！发！发！周围的百十号青壮男丁，应声上前争抢那只打轿。这时的争抢几乎就是一场肉搏，鼻青脸肿的，皮开肉绽的，一个个毫不在乎，因为抢回家去，就是一年的好运。据说，此俗跟枫岗三姓同居一村共畈作田有关，以此满足人们的斗勇之欲，平时就能睦邻友好了。
赖全福把打轿扔在祠堂门前的坪地上，说：你们听到来，哪个抢到，放回祠堂，就算赢。我奖给他一枝汉阳造！开始！
哪晓得，没有一个后生动桩。他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呆呆的。好像不知汉阳造意味什么似的。
赖全福嘿嘿一笑：汉阳造都看不上眼？告诉你们，我能发给你们的是土枪土炮和大刀片，顶多再给几个手榴弹。好枪要跟白狗子要！想扛汉阳造的，上！
这下，呼啦扑过去二十多个人，而更多的后生却是犹犹豫豫，也不知是疼惜脚上的新草鞋呢，还是顾忌着掖在怀里的荷包或巾子。赖全福吼起来：枫岗后生就是这个德性？我记得你们剥了皮也会跳！没被阉吧？给我去抢！哪个不上前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暴怒的时候，全身每块肌肉都在发抖。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把人吓坏了。于是，后生们一起拥过去。打轿在许多大手里争来夺去，而不断往前扑的后生把争抢的中心围了个水泄不通。谁要抢得打轿再冲出重围，真不容易。
渐渐，争抢激烈起来，气氛也就上来了。赖全福也起劲了，绕着人堆一圈圈地跑，嘴里哇啦哇啦嚷个不停。他在火上浇油，他吆喝道：后生子，搏命抢！我奖他汉阳造，扩红队长奖他一个啵！
九皇女说：好嘞，一个啵就是嘴上的两块肉。奖就奖！
顿时，外面的后生扒着人墙往里扑，里面的人拳打脚踢，拽着打轿往外冲。一倒，就是一大片。爬起来，就是一座山。一个个都凶凶喝喝的。震天的怒吼，惊得枫岗的狗狂吠不止。
钟长水终于抓到了打轿。他使出全身力气，晃动肩头和手臂，去撞身边的对手，他还暗暗踹了长根一脚。一道抓住打轿的长根大概感觉到了，大吼一声，突然发力，端起打轿扫倒了一堆人。长水也倒下了，但他没有松手。长水像一头斗架斗红眼的牛牯，已经杀得性起，他索性钻进打轿的方框中，用整个身体护卫着，搏杀着。长水仿佛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疯了似地左冲右突，把那些抓住打轿的手全都甩脱了。那些后生见他这般凶猛，竟不敢近身，连学过武功的长根也退缩了。后来，长水其实是扛着打轿从容不迫地走向祠堂的。
汉阳造属于钟长水。九皇女的那个啵也属于钟长水。赖全福当胸给了他一拳，便夺过一个战士手里的汉阳造。可是，钟长水却被后生们簇拥着靠近了九皇女，她的啵已经准备好了，甜甜的啵近在咫尺。长水站在她面前，揉着额头，那里鼓起一个大包。而他的脸上，竟被谁的长指甲生生抠下一道皮来，血滴滴落在衣领上。
你们哪个的爪子！九皇女掏出巾子递给长水，自己却依次抓起身边后生的手一一仔细验看。后生们则急切地催促着：快打啵快打啵！
她满脸绯红，眼里却闪烁着明亮的笑意。那道光芒才是最真实的心意！长水看到了。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皇妹子，我有汉阳造，就可以给你爹报仇啦。我会千方百计寻到水蛇崽来，他在你爹身上捅了十多刀，我要捅他一百刀，再开膛剖肚拿他的心肝喂狗！我还要帮你寻到哥哥来。你放心，他肯定活着，我这两天夜晚梦到他，梦到他跟蛮多红军首长在一起，挎的是驳壳枪。他不认得我啦，我认得他的浓眉大眼，还有那个蒜脑鼻子。现在他满脸络腮胡子，我照样认得出。再有，我要送你银颈箍，水蛇崽老婆的银颈箍。
泪水在九皇女眼里打转。她端详着他脸上的那道血痕，突然，挣出手来，分开众人，跑进祠堂。她从祠堂的香炉里取来一小撮香灰，她捏着香灰涂抹着他的伤处。祖祠里的香灰烛泪，都是灵丹妙药呢。
钟长水让那些期望看他俩打啵的观众等得心焦，他们一个劲地起哄。可是，这时长水的嘴唇忙着呢。他告诉九皇女，几个妹妹会相帮照顾好她娘，他爹照样是她的干爹，还有，就是那块不翼而飞的鬼子膏。他说：奇了怪，传说树洞里有神蛇，哪个敢钻进去呀？我藏在伸手够得到的地方。去取时，一摸，没有。我急得不管不顾，壮起胆爬进去，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鬼子膏会被神蛇食掉？
九皇女笑了：你莫老念到来，我还有两块没用。洗衣衫还是用槌洗得干净，鬼子膏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东西！
钟长水点点头，神情庄严得像发誓：九皇女，你等到来！我一定要送你银颈箍金钗子！我要把水蛇崽两个老婆的金银首饰一起缴到来送给你！我要是做不到，就不回来见你！
一旁的长发勾下脑壳驼起背，正往人堆里钻。他怕九皇女训斥自己。他黑黒的指甲帽上粘着一块带血的皮，刚才被九皇女悄悄摘掉了。她只是跺了他一脚，他脚趾头还生疼呢。
岗下乡的赖花香一直藏在人群中。这个不服输的泼妹子，长得又黑又壮，像头水牸似的，犁田耙田，男人的活计样样能做。要斗架，恐怕没有几个后生敢近她的身。岗下有几个后生硬是被她揪着耳朵去报的名。她教训道，县苏眼镜子主席都写诗表扬我们妇女呢，他哇，战争对于男人是短暂的，对于女人是漫长的，哇得好嘞，我们女人几伟大，帮你们作田养家续香火，白军打进苏区做了几多坏事没听到哇呀？你们还不该扛枪保卫我们呀？那几个后生乖乖报了名。只有一个小她四岁的后生，很是拗烈，任她手段使尽，非要她嫁给自己不可。赖花香说：你像我的崽呢，你不怕别人笑话？那后生说不怕。赖花香又说：你个子这么小，爬到我身上像条蚂蝗。那后生说我就是想喝你的血。赖花香哈哈大笑道：你喝得到我的血，我就嫁你，就怕你近不得我身嘞。那后生也是机灵，瞄见她手指被镰刀割破了，正裹着嚼烂的含羞草。他猛然抓过她的手，一口叼住了那伤指，草药被他吞下了肚，吸出来的血却沾在嘴唇上。赖花香望着他血红的嘴唇，心里竟有几分感动。她晓得他的心思，他家人口多，分得的田也多，可他爹早年曾去画眉坳挖砂，钱没有搞到，却得了烧锅痨，面黄寡痩的，完全丧失了劳动力，几个弟弟都小。他是担心今后全家人的生计。当晚，赖花香当真做了他老婆。赖花香曾挤眉弄眼地对九皇女说：吹了灯，他着吓呢。自家心虚，反倒诬我心里恋到眼镜子主席，男人蛮坏嘞。我哇，上来呀，你就把自家当作眼睛子呗。他没胆嘞。跑到外面抽烟，眼看快要天光，想想舍不得浪费，才发起狠来，好笑啵？男人呀，都是嘴上好佬。
言辞之间，充满自豪。九皇女素来对她颇有几分敬意，虽然，两个乡的妇女工作一直你追我赶，各不示弱。尤其在号召枫岗妇女努力超额完成扩红任务时，她没少举赖花香的事例。九皇女说：为了壮大红军，她情愿一辈子当牛做马，这才叫革命觉悟呢。
九皇女是在散去的人群里遇到赖花香的。九皇女说：花香吔，你是探子啵？偷偷来侦察我们扩红的情况？
赖花香毫不讳言：是嘞。区里哇，枫岗乡报名的后生超过了岗下，我倒要看看你们动员的是何人，莫拿傻子瞎子拐子凑数哟。
九皇女笑起来：我就晓得你会派探子来。没想到，你亲自当探子。告诉你，我搞抢打轿，就是演戏给你看。刚才你怎么不去抢？后生子怕是抵不上你嘞。
赖花香说：今天上山帮几家红属砍柴，扭到了腰。要不，我当真会冲上去。九皇女，算你有本事，一个女许给四个郎。我蛮后悔嘞，去年的剪发运动，把你的长辫子连根拔掉就好！看你还舍得让那多后生割头发啵！
登贤县的妇女剪发运动是赖花香率先在岗下乡发起的。她跟几位妇女拼凑起来的《剪发歌》，正好道出了剪发的意义——
妇女剪发要时兴，
翻身不怕反动军；
出门逢得同志到，
不识我们是男女，
哇你思想蛮开通。
剪了头发较排场，
妇女解放笑嘻嘻；
一来省得人工到，
二来省得生虱婆，
三来省得配银器……
赖花香之所以要编这支歌子，为的是对付九皇女。县苏眼镜子主席闻知岗下妇女剪发的事迹，除了开会、写文章表扬外，还授权赖花香成立宣传队，到四乡去现身说法，动员全县妇女剪发。赖花香倍加振奋，她本来就崇拜眼镜子呢。她曾当着好多妇女干部的面，跟在台上宣讲婚姻条例的眼镜子主席叫阵：结婚离婚自由，我黄花女想跟你自由，你敢跟老婆自由啵？吓得眼镜子主席一抹汗，眼镜跌到台下来了。不过，赖花香对他的崇拜一如既往。为了迅速推广眼镜子大加赞赏的剪发运动，赖花香必须把九皇女当作土围子来打，当作眼中钉来拔。九皇女拖到腰臀间的长辫子碍眼呢。然而，这并不容易。那是人家蓄了多年的辫子，格外珍惜的辫子。九皇女是枫岗的乡苏干部，赖花香管不到，辩不过，吵不赢。谁不怕九皇女的那张嘴哟！赖花香拼命挤脑水，终于想出了好办法。编出《剪发歌》后，她要求岗下妇女儿童人人学唱，而且要曲不离口。岗下与枫岗相邻，枫岗终日被《剪发歌》紧紧包围着。更绝的是，有一阵子，回枫岗娘家的媳妇特别多特别勤，拖儿带女的，给娘家带去的是没完没了的歌声。《剪发歌》竟然很快在枫岗流行起来。九皇女晓得这是赖花香的计谋，一气之下，操起剪刀，将长辫子剪去了一大截。她愤愤地把那截辫子扔到赖花香怀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可是，赖花香却盯住她的后脑勺笑道：你革命不彻底呢。看你蛮心痛，算啦。别人要是哇闲话，我就哇你剪掉的头发比哪个都多。
提起剪发，九皇女心里憋气。她讥嘲道：听到哇，你们编歌编到不识我们是男女，后面一句本来是，串了耳朵做记号。你怎么没串耳朵呀？不识男女就革命是啵？你怎么不把奶子割掉去？
赖花香嘿嘿地笑，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莫翻老账！九皇女，这下我服了你！你是又扩红又反逃兵。有些后生一上战场，就吓得逃转来，我们反逃兵任务也蛮重嘞。想到有这么标致的妹子站在后背，哪个愿当逃兵哟！这个抢打轿更让我开了眼，眼镜子主席晓得，肯定又要写诗做文章啦。我嫁了人，反悔不得。你等到来，岗下还有妹子，我有办法叫眼镜子再激动一下，写写我。
九皇女乐了：眼镜子是嚼不烂的精肉，长在你牙缝里啦。多多扩红好呀，红军队伍壮大，白狗子就着吓。这次就怕你我都当不到登贤县的扩红模范，听到哇，有几个乡超过任务蛮多，有蛮多地主富农的崽也要求当红军呢。
赖花香顿时就急了。因为在岗下乡，几乎家家都有报名的，其中有一家去了三兄弟。剩下的后生掰指头也数得过来，要想更多地超额完成任务，却不容易了。她说：逼急了我，我也报名当红军。就怕肚子里有了他的种。我答应他，要帮他生个崽。对啦，崽长大也要当红军，这也算扩红！
赖花香一个劲地轻揉肚子，好像种子已经落地发芽，好像孩子在里面哭着喊着要跑出来似的。
九皇女笑得格格的。那笑声穿过曲曲弯弯的村巷，或者是飞过层层叠叠的土砖墙、火砖墙，一直飘进了长根的耳廓边。部队马上就要开饭了，赖氏宗祠门前的坪地上，摆放着几只大饭甑。揭开甑盖，热气香味扑面而来。菜盛在桶里，一桶老南瓜，一桶秋茄子。新兵们排着长队，敲打用竹筒做成的竹碗，为九皇女的笑声伴奏。
长根被九皇女的笑声勾走了魂。他茫然四顾，寻找着九皇女的身影。赖全福走过去，怒喝一声：钟长根，鬼捉是啵？赶紧打饭，食完饭困下子。半夜要出发。
今天就出发？我还不会打枪嘞。
赖全福冷笑道：莫哇枪的事。哇你练过武，要是你师傅看到抢打轿，会气得吐血。没用的货！
长水当时的凶猛是长根始料未及的。当时，他看见九皇女为长水抹香灰，眼睛都出血了。此刻，他眼里仍有燃烧的妒火。他说：营长，到战场上你看到来。抢打轿是嬉！真刀真枪是要本事的！
赖全福嘴角边的笑意深深地刻在他心里。那是一种轻蔑的、怀疑的讥嘲。
赖营长，我要回家一趟，马上就转来好啵？
见赖全福不予理睬，长根叫起来：我去爹娘坟上烧炷香要得啵？我是孤儿，我托个亲戚清明帮我挂青，也要不得？
赖全福说：你已经是红军战士。你要是不回来，就是逃兵。逃兵被抓住是要枪毙的，记到来！
长根胡乱扒了几口饭，忙不迭地往后龙山方向跑。长根的爹娘是在他九岁那年相继病故的，三个叔伯把他养到十四岁，一心想让他学门手艺，就把他送到登贤县城去学木匠。哪晓得，到了县城，还没学一个月，他就独自下广东去了。气得三个叔伯从此不愿多管他的事。回来了，加双筷子加个碗，却没个好脸色，就跟邻里的狗呀鸡呀来串门似的。在枫岗，他哪里还有亲戚哟！
九皇女该是他最亲的亲人了。也怪，她跟长水都没有几多话说，对他却不同。每次从广东回来，她总是数落个不停，她成了婆婆嘴，千叮咛万嘱咐的，难怪他认为九皇女的嘴甜。
长根果然是直奔她家去的。他一头闯进九皇女的歌声里。她的歌声挟着滚滚柴烟，从厨房里涌出来。
正在忙着做饭的九皇女一见他，失声惊叫道：长根你个胆小鬼，还没上战场，就逃跑呀！
长根慌忙说明来意。九皇女依然生气，说：你像这没晒干的松毛柴呢，就会冒烟，不见明火。我哇过，我组织了帮工队，所有红属田里山上的活计我们妇女包，你们只管放心去打白狗子。
长根问：你们也管清明挂青挽纸？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一件事。
九皇女往灶里又塞了一把柴，说：我早就想到啦，还去寻了你爹娘的坟呢。怕你自家都寻不到。
这是真的。长根只晓得钟氏的祖坟山在后龙山的老虎脑那儿，却难以从累累坟丘中辨认出爹娘的坟茔。那儿，许多的坟没有墓碑，许多的碑只是一丛山竹、一棵岗柏。每年清明，几乎都是叔叔伯伯顺带着替他去挂青。他是不孝之子呢。
长根几乎带着哭腔央求道：皇妹子，带我去坟上磕个头好啵？这多年，我在广东，清明也赶不转来。要是去见爹娘，怕他们不肯认我做崽。到了阴间，我还是孤儿。
九皇女不忍心了，便把聋子娘牵过来看火，自己领着长根朝后山攀去。归林的山雀，叽喳叽喳的，正在激动地述说着白天的见闻，好像它们也看到抢打轿似的。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头，他们没走山道，而是趟着茅草和荆棘直插老虎脑。长根一次次把手递给她。长根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感叹，说：你跟我们男人一样做事，手这么嫩呀。
九皇女猛地挣脱他，骂道：长根你要死呀！
长根爹娘的坟紧挨着。两个坟头几乎就是两丛小山竹，如果不是坟前还残留着一把把线香，很难相信地下安葬着一对夫妻的筋骨。长根依稀记得，当年自己是在叔叔伯伯的指点下，为爹娘拣的金。叔叔把他抱下墓坑时，他吓哭了，还尿了裤子。他还记得为爹娘寄金时，没有棺木，用的是篾席。他记得十二岁那年为爹娘拣金，却是盛在陶罐子里。这两丛山竹下面，就是那两个陶罐。
长根跪倒在坟前。长根说：爹爹，娘，我当了红军。要是那时有红色政权，你们就不会被水蛇崽的爹逼死。交不起田租，他们打断了爹的腿。我当红军，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掉水蛇崽。你们等到来，夜晚红军就去攻打青石寨，水蛇崽躲在那里嘞。
接着，便是默默的祷告。那祷告一定感动了地下的亡灵，幽闭的山坳里竟然有一阵轻风掠过。
天很快暗下来。九皇女拉起长根，说：部队有纪律，你快点回去吧。你爹娘会保佑你的。
下山，他们选择了穿过竹林的山道。长根说：皇妹子，我把我们的事告诉爹娘啦。那阵风，就是他们显灵呢。
九皇女说：莫吓我，我胆子比你大。我们有什么事？你莫胡思乱想，我明人不做暗事，当面锣对面鼓跟你们哇清楚的，你们哪个勇敢我嫁哪个。
长根欲言又止，少顷，他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哇，我们屋里香火不会断！
话音才落，长根疯狂地扑倒了九皇女。密密的竹林里，就像有两匹野兽在撕打，撞得一竿竿竹子东倒西歪，一片哗哗的响声。长根死死地摁住九皇女的胳膊，任凭她拼命踢蹬，还是爬到她身上去了。他哭着哀求道：皇妹子，我是孤儿，我不怕死，你帮我留到香火来好啵？我屋里香火断了，我怎么去见爹娘呀？
九皇女侧转脸，避开了他的嘴，低沉地喝斥道：长根，你莫发邪，快放开我！
长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脸上脖颈上：你快答应我。我要走啦。往后你再见不到我啦。你号召妇女学习赖花香，我还不如赖花香的男人是啵？
九皇女咬牙切齿喝道：钟长根，你放开我！
你已经答应嫁给我，今天你就要做我的女人！不答应，你莫想走！我就这样扑在你身上，等到赖营长来捉！
又是一阵徒劳的挣扎之后，九皇女喘着粗气说：钟长根，你敢强蛮，我就吊颈死掉去！你为哪个当红军？为我吗？为你自己！年年下广东，差点丢掉命，还养不活自家。这是万恶的社会造成的。红军就是要推翻这个旧世界，让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我们妇女把你们当兄弟，来爱护，来珍惜，就怕你们流血牺牲。可你把我们当什么？你不怕雷打天收？
趁着长根双手一软，九皇女弹起来，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后，赶紧逃出了竹林。可是，一阵号啕抓住了她仓皇的背影，她猛然收住脚步，仿佛不知所措一般，痴痴地倾听着从竹林里传出的哭声。那是一个男子汉的悲痛欲绝。一种彻底失却希望的痛切。
他像痛悼自己，痛悼那一绺秀发。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竹林里久久回荡，在枫岗的夜空中回荡。哭声像水，也是有气势有力量的。
九皇女感到了它的力量。她慢慢扭转身子，呆立着迟疑许久之后，竟然沿着那条山道，一步步，复又走进刚才逃离的竹林。她说：长根你莫哭好啵，天夜了呢。再不回转，赖营长当真会拿你当逃兵枪毙掉！他的脾气我晓得。
蹲着的长根，猛然给她下跪了，也不说话，只是仰着洒满泪水的脸。泪水中浸泡着他可怜巴巴的哀求。
九皇女给了他一巴掌，可是，他紧紧抱着她的双腿，又痛哭起来，边嚎边诉：我晓得，你哄我们！你喜欢的是胆小鬼长水！长水就是一个胆小鬼！连他爹都哇他是枫岗的狗！我打硬心肝上战场拼命，你不信，那好，去叫赖营长捉我枪毙！我眨一下眼都是你的崽！
天已断黑，他执意不肯走，也不肯放过她。咚的一声，村里传来铳响。那是三营鸣炮为号，该困觉了。应着那声铳响，长根使出浑身力气猛拖她的双腿。九皇女轰然倒在铺满竹叶的地上。他用双手死死摁住她的胳臂，用双脚牢牢锁住她的双腿，而眼神里却充满哀怜：九皇女，莫怪，帮我留到香火好啵？等我死掉，你就晓得我几勇敢……我会对得起你……
他不停地叨念着一个死字。这时，他身体的重量仿佛就是死亡的重量，压得九皇女动弹不得。她只能忿忿地骂道：作孽的！你是牛嘴马嘴，当真不怕雷打天收？你等到来！
长贵的娘、长发的娘都曾对说过，女人是大路上栽的菜，不过牛嘴过马嘴。九皇女忽然想起这句话。她将脸侧向山下，泪水悄悄地流淌。在她的视野里，那是一竿竿竹子在流泪。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月亮远去了，星辰也远去了吗？何况，白天还是阳光灿烂，怎么会突然失去所有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