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朱双五把沈飞龙不卑不亢的英勇气慨,认为是年轻轻的不知天高地厚,冲了自己的肺管子,就下了逐客令。转身正要往外走,进来个弟兄朝他耳语几句,朱双五嘎巴嘎巴眼睛,头也没回地向门外走去。沈飞龙被晒台了。呆半袋烟工夫,朱五爷皱着眉头,手捻着小黑胡儿又慢步回到客厅,坐回原处,咧咧嘴不好意思地看着沈飞龙端起酒杯:“这个,这个,沈先生还是先喝酒!”沈飞龙很奇怪,刚才如猛虎下山,现在似绵羊入圈,这里又有什么名堂吗?沈飞龙要探探黄河是浑是清,不仅没有端酒,反而把身子往太师椅上一仰,说话了:“这酒不能喝啦”“为什么?”“不受欢迎!常言说得好,不义之财不取,不义之酒不贪嘛。”朱双五见沈飞龙这种举动,更觉佩服:这小伙子真有胆有识。朱双五马上把话拉回来:“沈先生不要多疑,刚才是笑谈。既来之,则安之嘛。喝酒!”沈飞龙往桌前凑了凑,手端着酒杯又说话了:“你这卫兵的枪……”朱双五回头看了卫兵一眼:“它这个,这个,这个……”为了下台阶,就把火气搁在弟兄身上了:“去去去,卖不了的秫秸——‘撮’这干啥?还不快下去!”把弟兄撵出去了,可弟兄这个气呀:“你让我们进来,把子弹顶上,又把我们撵出来,当官的怕媳妇。拿小兵来撒气,”这卫兵说的是实话。
沈飞龙的到来,朱双五的夫人陶女娣早就注意了。她知道朱双五听了国民党特务头子刁占元的反宣传,对共产党印象不好,加之为人鲁莽,脾气暴燥,怕闹出意外,在窗外偷偷观阵呢。果然,是丈夫动了肝火,她马上叫人把他拽出来,带有责备的口吻,讲明道理,然后叫朱双五又回到屋里和沈飞龙谈判。你说也怪,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朱双五是天不怕地不怕,他要认准的事儿,火车头也拉不回来。可是他夫人要他办的事,那是秃头钉子——没帽儿!准成。为什么?因为陶文娣不是一般妇女,她既贤慧又有文化知识的人。不说料事如神,也高人一头。她在家庭是贤妻良母,在队伍中是位军师,她说话,朱双五哪有不听之理呢?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朱五爷举起酒杯说:“共产党代表沈先生,我是个粗人,多加担待,先干一杯!”沈飞龙是见好就收,于是,也举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干。“好。沈先生,你就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三只蛤蟆六只眼,愿讲什么就讲什么吧。可有一样啊,得讲的有理。”
“什么叫有理?”
“就是你讲的话,我爱听,我要不爱听就是没理,那就别怪我不义气了。”
“可以呀。我说话当然有理。共产党就是讲理,讲的是马列主义的真理。没理的话我不说,我说的话,保证你爱听,听了就像吃了顺气丸。”
“但愿如此。”“我要求个条件好不好?”“条件,好。我听听什么条件。”“五爷。我要求的这个条件,就是咱俩谈话,不说违心的话。”“什么叫违心的话?”“不讲违背自己心愿的话。比如桌上摆的这盘鱼,本来是白的。我说是白的,你硬说是黑的。”沈飞龙又指着桌上的黑色鱼:“这盘鱼本来是黑的,我说是黑的,你硬说是白的……”朱五爷一拍桌子:“我堂堂的朱五爷,虽然不是站起顶破天,躺下压塌地,没干过嘴不对心的事!”沈飞龙端起酒杯说:“好,飞龙早有耳目。来,干杯!”二人连饮几杯之后,沈飞龙话入正题:“朱五爷,我们的国家大敌当前,日本侵略者兼并了东北,还野心不死,步步向关里侵略。我大好河山被侵占,我国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小鬼子所到之处实行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我爱国同胞惨遭杀害,我民家姐妹被奸污……是可忍,孰不可忍!”沈飞龙的话字字有声,句句有响,声调由高到低,由低到弱,悲中透着刚毅,含泪诉说,豪情奔放,感动得朱双五鼻子一酸,眼眶也发湿了。“朱五爷,难道说,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一个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一个有爱国心的中国人,能看着小鬼手在中国土地上横行霸道而不管吗?能任其掠我财富,杀我同胞,奸我妇女而不顾吗?!”“不能!”朱双五把牙一咬:“把小日本儿赶出中国去!”他是痛恨日本鬼子的,也看不惯国民党那一套,但他有个正统观念,误认为国民党有飞机大炮、兵多将广、武器又足,又有老美作后台,人家是正牌的。中国的天下,将来是国民党的。所以,他明知不好,也要留个后路。对共产党没打过交道,都是耳闻,并没亲眼见过,都是听刁占元宣传的,什么共产党就像说书讲古那样,是什么妖魔出世,各个都像魔王,眼睛赛铜铃,嘴像火盆口,巨嘴獠牙,吃小孩不吐骨头。特别听说什么共产共妻,他更反对到极点。今天和沈飞龙一打交道,真是见其面知其心,听其言知其行。看,这小小的青年,说出话来,一字一板,有理有据,举止行动,沉着老练,方知共产党里真有能人,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沈飞龙一看朱双五入门了,就进一步地说,“日本鬼子,为什么得寸进尺,得尺进丈,横行无阻呢?难道我们中国没人吗?没有飞机大炮吗?是天生愿意当亡国奴吗?”“它这个,这个,”朱五爷这个半天才说:“谁那么贱皮子愿意当亡国奴!我者愿当亡国奴,就不挂日牌子啦!说一千道一万咱就是人心不齐呀。”“差在哪儿?”沈飞龙追问。朱双五“这个,这个”半天没说出个子竿卯酉,沈飞龙一看笑了:“明公不用细讲,响鼓不用锤。都知道国民党蒋介石,几百万军队,有飞机大炮,可他一枪不放。不抵抗,夹着尾巴,尥蹶子跑,进山海关,龟缩在南京,躲起来了。他拱手把东北让给了日本帝国主义。朱五爷你是深明大义的抗日好汉,你说到底谁好谁坏?”朱五爷捻着小黑胡子:“啊,啊,这个,这个,”沈飞龙步步紧逼,当仁不让:“五爷,咱有言在先,不要说违心的话。”朱双五对国民党这些行为,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不好开口。沈飞龙追问:“到虑谁好谁坏,掏良心说嘛!”“这个不,这个不,国民党是他妈不好!”朱双丑终于承认了事实。可是沈飞龙这个人非打破砂锅问(纹)到底不可:“你说国民党不好得拿出事实来呀。”朱五爷三个字就给总结了:“不抗日!”沈飞龙夸奖说:“五爷真是心明眼亮!”说着举起酒杯:“干一杯!”二人喝得痛快,沈飞龙给朱五爷夹块红烧鱼:“五爷,你说共产党好不好?也不要违心。”把朱双五问住了,他低下头子咳了一声:“这个,这个……”他虽然没跟共产党打过交道,只是听国民党的反动宣传,曾经说过亏心话,可今天咋能昧着良心,把红说成黑呢?真若昧着良心,当真人说假话,给人留下话柄,那连自己夫人、女儿、弟兄们都不佩服了。“五爷,到底好不好?”“这个好。这个好!”“好在哪里?”“坚决抗日,寸土不让,浴血奋战,救我中华呀!”朱双五把真的话全说出来,心里痛快极了。二人吃饱喝足,朱双五拉着沈飞龙:“沈先生,到外边打两枪去。”沈飞龙又是一愣,他这又是想干什么?但也只好奉陪了。二人走出客厅,来到院内,只见东侧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横杆上用绳吊着三个碗底大小的圆圆牌子。朱双五面朝南两腿一迈,丁字步站好,掏出手枪,“啪,啪,啪”三声枪响,三个圆牌子全被打中。沈飞龙一看,十分惊讶,他明白这是要和自己比枪法,点头称赞道:“五爷真是珍珠神枪呀!”朱五爷伸出大拇指:“行家,行家。怎么样,沈先生也试试功夫?”说完把枪递过去,沈飞龙接枪用手掂一掂:“这枪准星短了一些,对吧?”“啊,啊……”“你的枪法与众不同,是由下往上瞄目标,别人用你的枪,那就会发弹差一毫、弹着点差千里呀!”朱双五一拍大腿:“佩服,佩服,你真是行家一伸手,但知有没有啊!”回头喊声:“来人呐!”跑来个头目,立正站着。“去把沈先生的枪取来。”“是!”小头目转身回去,取来沈飞龙的两支手枪。沈飞龙的枪法特点是双桅单发,百发百中,他把左手枪一举,“啪!”右手枪一举,“啪!”左手枪又一举“啪!”。连响三枪,三枪把三个吊圆牌都给掐断了。圆牌啷啷落在地上。朱双五一看,又惊又喜,挽起沈飞龙的手:“走,屋里去喝茶!”沈飞龙正要进屋深入宣传抗日统一战线,就听一个弟兄跑来:“报告!国民党代表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