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妈妈从外面回来,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家就要添一口人了,你高兴吗?妈妈的话使我莫名其妙,难道……我可不敢对她说什么放肆的话,趁妈妈进屋我就溜出去了。
不久真相大白,消息像长了翅膀,飞翔在芦村上空。我开始羞于出门,并希望快点动身,离开这些喜欢煽风点火的家伙。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人,跟妈妈吹风说,南方女孩大都刁蛮任性,对长辈也不孝顺。于是,那些人就建议妈妈为我提前物色个北方媳妇,并把她带到南方去,还美言说是一举两得。万万没想到,妈妈不仅付诸实施,而且还选了那个叫丁小兰的女孩,这使所有芦村人都大跌眼镜。我突然觉得长大顶没意思。
大家都说丁小兰是个野孩子,她跟奶奶住在一起,她像石猴子孙悟空一样,从来都没见过她的爹娘。可是,谁都应该有父母的,小猪小狗们都有,丁小兰也不该例外。有关她身世的话题,其实在芦村一直是个禁忌。丁小兰与奶奶相依为命,她只上了三年小学,她是芦村最勤快的女孩子。只是,去年她奶奶老死了,丁小兰哭得很凶,好像天塌了似的。我想,在世上,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她奶奶当然是她的天。
屋子小,我们一群人站在门外。妈妈扶着我的肩膀,仿佛不这样,她就会站不住,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都有些疼了,但我没喊。老白毛奶奶瘪着嘴说,这孩子命真苦,以后再没有谁会像她奶奶那样疼她了。
虽然丁小兰还有一个叔叔、一个大爷和一个二大爷,但他们谁都不愿收养丁小兰。不愿收养是一码事,但她叔伯依然是她叔伯。妈妈有了想法后,就去挨家说事。没想到,他们说,只要小兰愿意,他们根本就没意见,还说小兰能跟你们去当城里人,那是她前生修来的福气。
妈妈去找丁小兰说这事,她一听先愣了一下,然后嘴一歪就咩咩地哭起来。妈妈说,小兰,你别哭,你要是不情愿的话,没人会逼你的。
丁小兰停住哭,说,俺奶现在也没有了,你要是不嫌弃俺,俺愿意跟你去,你叫俺做啥俺就做啥。
她这一说,把妈妈也说哭了。路过的人以为有啥事,进去一看心也酸了,出来对外面人说,没事没事,人家娘俩没事在练哭呢。大家就笑着散开了。
芦村的大人们再看见我,就开始嘻嘻哈哈地拿这说事了。最使我气恼的是,几个好伙伴也跟着瞎说。我捡起一根棍子就去撵他们,他们一边笑一边撒腿往前跑。我跑着跑着劲一松就停住了,我突然就觉得在芦村很孤独,这一切都是因为丁小兰,也怪妈妈多事。
我十三岁了,我知道娶媳妇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但是,不管妈妈要丁小兰当女儿,还是做其他什么,我都觉得她实在是任性和鲁莽。
我大声对妈妈说,我不同意!
妈妈说,你不同意啥呀?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妈妈把脸一沉,你不说,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啥事呢?
我气得快要哭了,你知道的,大家都说丁小兰是个野孩子!我不同意她跟我们走!
不许胡说,她不是野孩子,她爹娘只是死得早。妈妈缓和一下口气,又说,你觉得她心眼坏吗?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坏。
妈妈说,那你觉得她干活懒吗?
我说,那倒不懒。
妈妈说,那你觉得她长得丑吗?
我突然发觉妈妈这些问题都是陷阱,我就气鼓鼓地梗起脖子,瞪着眼睛,紧闭嘴巴再不答话了。但我在心里说,她要是丑,那村里其他女孩就都是丑八怪了。
妈妈不再问了,她笑着说,傻小子,这不就对了嘛!
我气得一转身跑出门,跑到田野的高岗上。我躺在枯草上发呆,从我脚边延伸出去的是一大块豆地,散发出一股作物的腥气,一些虫子在里面鸣叫着。
“陈小山!”一个女孩的喊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丁小兰。我猛地站起来,冲她嚷:“别叫俺!”说完我扭头就跑。她一点也没生气,仍跟在后面喊:“小山,小山,婶子叫俺喊你回家吃饭呢。”
我走在秋天漆黑的田野上,好像一个流浪者。不知何时,一个人站在我身后,似乎是一直跟着我一样,那熟悉亲切的气味令我感到安全。她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小兰在芦村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我想把她当女儿带走,她比你还大两岁呢,难道你不高兴有个姐吗?再说,他们那样说也没有啥恶意呀,小兰难道不是个好孩子吗?”
我在黑暗中听着妈妈的话,心里忽然就平静下来了。我突然很向往陌生的南方,真想趁着这夜色即刻动身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