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方这年,我妹妹陈小花五岁,也就是说,妈妈现在有两个闺女了。
妈妈和我拿着行李,丁小兰背着陈小花。我们走到芦村鱼顶街的十字路口时,街上看热闹的人把那里都堵住了。妈妈不得不跟人群打招呼。我和丁小兰都面无表情,可陈小花在丁小兰的背上却哇啦哇啦地叫着,我真想捂住她的小嘴。
我们终于走过鱼顶街,来到芦村南头的小石桥,桥下是清澈的芦河,河里有小鱼在游动。我们在这歇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南走。前面有个小村庄在等我们。我们将在姥姥家住上一夜,次日才去城里搭开往蚌埠的汽车。妈妈肯定有许多话要跟姥姥讲。可是我无所谓,我跟谁都无话可讲。
我们芦村离黄金城足有一千多里,须跨越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大河叫淮河,大江叫长江,其间被忽略过去的小河更是不计其数。后来,当我徜徉在那条肮脏狭窄的陌生街道上时,我突然想起了我遥远的芦村,瞬间有种混沌的感觉,似乎丧失了方位感,我不知道我的芦村在哪。我跑回家问妈妈,芦村在哪?咱芦村在哪方?妈妈用手指着北方,说,就在那方呀,它不会跑掉的。但我后来始终觉得,芦村真的被我们弄丢了,永远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我们坐汽车到蚌埠,然后换乘火车,一路往南、往南。短暂的新鲜和好奇,逐渐被路途的漫长和无聊消耗殆尽。我就总感到困,一困我就睡着了。我其实是一路做梦到南京的。在梦里,我走在芦村宽阔的田野上,走在窄窄的鱼顶街上,许多陌生而熟悉的人对我微笑,或者做着我不能理解的鬼脸。突然风刮来,沙尘漫天飞扬,那只丢在姥姥家的黑狗,狂叫着挣断绳子,像一匹骏马往南奔驰。它的黑毛乌黑油亮,它吭哧吭哧地张大嘴巴,露出里面匕首般的牙齿。它的嘴巴张得很大,就像小孩咧着嘴在哭,又像在喊我一样。
蒙眬中,我被妈妈推醒,她说,火车马上就到长江大桥了!你不是一直吵着要看南京长江大桥吗?好似被寒风激了一下,我急忙站起来,把头凑到车窗边,使劲往外瞅,但什么也看不见。妈妈笑着说,我只是提前喊你,现在火车还没到引桥呢。等会上了引桥,就到正桥了。于是我耐心等待。可火车乘警突然出现,还跟着一些女乘务员,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大家配合一下,都把车窗关上。
我愣怔地看着旁边一个男人双手各摁住两边的小铁柄,把两扇车窗玻璃啪地往下一拉,车窗就被紧紧关上了。我不懂为啥要关上车窗,是因为现在是夜晚吗?我使劲想也没想明白。透过车窗的双层玻璃,我茫然瞅着外面,黑漆漆的,偶尔几粒微火快速后退。
丁小兰也很失望,却使劲往外瞅着,也不知她瞅见啥没有。陈小花在妈妈怀里睡得很香,我看看她无忧无虑的睡相,就也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
火车到南京站,我们下了火车,走出狭窄拥挤的出站口,就看见父亲了。父亲很高兴,他咧着大嘴呵呵地傻笑。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冷酷地瞅着他,不发一言。妈妈说,还笑?快帮我拎行李,我胳膊快要断了。
父亲先在我头上打了一下,然后轻轻拍拍丁小兰的头。父亲说,真好呀!白捡了个闺女,还不喊我。我看见丁小兰脸红了,她嘴巴张了张,却啥也没喊出来。
父亲把我们带到小饭馆吃饭。从小饭馆出来,我们坐夜班的电车来到南京城南。妈妈对我和丁小兰说,记着,这个车站叫中华门车站,从这里就能坐上开往黄金城的火车。
这个候车室比先前那个小多了,我们坐在木头长椅上,一直等到深夜,才跟随人群登上开往黄金城的火车。火车咔嚓咔嚓地开着,丁小兰凝望着窗外。爸爸靠在座位上鼾声如雷,妈妈不能睡,她抱着酣眠的陈小花,还得照看行李。
我低声问妈妈,火车在往哪开呢?
妈妈说,当然是往黄金城开呀。
我说,我咋觉着是往北开的呢?
妈妈说,以后会有机会回去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丁小兰扭头看我们,但她没有插话。我听着火车单调的咔嚓声,慢慢睡着了。
我做梦了。我独自走在芦村北地的麦田里,那些青幽幽的麦穗,随风如梦般摇曳。它们又如小鸟一样,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每一株麦穗上,都长着一只眼睛,生动而调皮地盯着我,那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生气了,大声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妈妈把我推醒,说,你喊什么呢?做梦了吧?看,黄金城到了!
我揉揉眼,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黄金城。我在朦胧天光中看见的这座小城,好像一个满身灰不溜秋的人。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
我们从火车上下来,火车头突然喷出一股白汽,我回头吃惊地望着,它是那么野蛮强大。此时,我忽然感到不知身在何处,四周被蒸腾的白雾缭绕着。妈妈使劲拽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跟着继续走。
在马路边,我们等公共汽车。等了很久,才来了一辆车子,很多人一拥而上,它突然开动,大家站立不稳,前仰后合,有人骂有人笑。我只是看着窗外低矮的灰色建筑,看着那种后来才知道叫法国梧桐的大树,还有街上的南方人。
丁小兰也在往外望,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细细的茸毛清晰可辨。她似乎察觉我在看她,就转过视线来,对我笑了一下,那笑有些欣喜和羞涩。
我急忙掉过脸来,这个傻妮子要真是我亲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