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民工连的领队是团支书陈毛子。陈毛子穿双半筒胶靴,扛把铁锹,转到我们的地段,站住了。
陈毛子说:“向阳湖围垦工地九县十几万民工,就你们排最小了,四个人。我丑话说在前头咧,到时可不许拖了我们大队的后腿哟!”
刚把一担湿土挑到坝址上倒了转回来的老矮,见了陈毛子,笑容满面,一边放下空箢篼,一边打招呼说:
“陈书记,你放心,我们决不拖后腿的!”
桂桂用锹挖土往箢篼里放,陈毛子也帮忙挖起土来。
桂桂说:“这湖滩太湿了,你看这一担湿土挑到坝上,倒出一半,又粘了一半回来,烦人!”
“这是个问题,大家都这样,很影响进度。老矮,好好干啊,你是要求人团的积极分子,这次围垦,是个机会。”陈毛子对老矮说。
“请陈书记考验我吧!”老矮受到了鼓舞,劲头足得很,挑起两箢篼湿土,飞也似的朝坝上跑去,赤脚踩得湿土夸夸响。
我和泽林挑着空箢篼来了,我们的箢篼里都粘了不少的湿泥,两只空箢篼都有几十斤重,倒又倒不干净。满满一担湿土,挑到坝基上,只能倒出一点来,其余的就又粘回来了。
我跟陈毛子打了个招呼,放下空箢篼,桂桂忙朝箢篼里装土。桂桂也打了双赤脚,裤腿挽到小腿上,露出白皙的一截腿肚来。桂桂负责给我们三个人装土,她脸上红扑扑的。鼻尖上已有细汗粒了。
天还是个阴天,有北风呼呼地刮着。我汗湿了的内衣好冰人。
泽林对陈毛子说:“你能不能帮我们弄一双半筒胶靴来给桂桂穿。这到处是湿泥巴,穿什么鞋都不成,我们都没带胶靴。我们打赤脚可以,总不能叫人家个女孩子成天打赤脚吧,要照顾妇女啵!”
陈毛子一边帮桂桂挖土,一边看了眼桂桂的赤脚,说:“这是个问题,我一定想办法。”陈毛子说完,又转向我说:
“山娃子,我看你们这个排虽只四个人,干劲都不错,你写篇稿子,交给指挥部广播站,让他们播一播。”
陈毛子扛起锹,又转到另一个排的地段去了。
我看到桂桂朝泽林多情地看了一眼,泽林却没理会。
我和泽林挑起满满的湿土担子,朝坝基上奔去。
工地上人很多,插满了红旗,湖滩很辽阔很遥远。沿着一道围堤坝址,民工们朝远处散开,到处是黑油毛毡的工棚。每个民工连都插面红旗,都埋着根柱子,柱子上挂只大喇叭。大喇叭里放样板戏,放毛主席语录歌,还播放通知,播放工地上的好人好事。
我听到那广播员的声音很好听。
十几万人都在为着一条大坝奔忙,大家做同一个工作,挖湖滩上的湿土,挑到坝址处,筑一条大坝。用大坝把向阳湖围出一块来,开田种粮办干校。
工地以民工排为单位,分任务。小湾民工排分的一段长四米。所有的坝底都是宽二十米,坝顶宽十六米,坝高四米。我粗略地算了一下,我们四个人要完成任务,筑成这四米长的堤坝,要完成土方二百八十八个。按四十个标准工计算,我们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一点八方土,不然,我们就会拖了丁程的后腿,就不能按时回家过春节。
我们干了三天,天天累得筋疲力尽,可每人每天不到一点五方土。进度慢的原因,就是箢篼粘泥,每担土倒在坝上的有效部分太少。
我写了篇《排小干劲大》的广播稿,投到广播站,被那个好嗓子的广播员播了。我写的是我们这个只有四个人的民工排,领头的泽林带头干,老矮挑多跑得快,桂桂是女中豪杰,不仅做饭而且还和大家一样挖土。我嘛,就没写了。
桂桂说:“算了吧山娃,你再莫写这些东西了。完不成土方咋办?”
老矮却说:“要写要写。这土方嘛,完得成的,我拼了命也要完成,你们放心。”
我们在工棚里,吃着桂桂煮的饭,菜呢,是干萝卜丝,又没有什么油水。
我们的工棚很小,分里外两问。里间住着桂桂,外间住着我们三个男的。工棚旁边搭了个小间,做厨房。
陈毛子没有食言,果然给桂桂送来了一双半统的胶靴,女式的,不知他从哪弄到的。
四个人中,我是最不行的了。吃完晚饭,我就倒在地铺上不想动弹,浑身如散了架一般,两个肩膀头火辣辣地疼。
老矮坐到我床头说:“伙计,怎么了。不中呀!”
我苦笑,说:“肩膀头疼。”
泽林过来,帮我脱了棉衣,翻开我的肩膀看了看,说:“好家伙,已经肿了!不过不要紧,用水敷敷,过两天就好!”
桂桂洗完碗筷,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绞了热毛巾,敷在我的肩上。
桂桂像个姐姐一样,大眼睛看着我,问:“不要紧吧山娃子,你才从学校出来,娇嫩呢!”
我说:“不要紧,很快就好的!桂桂,你行吧?”
桂桂说:“我是做惯了的,这有什么不行的!”
晚饭后的广播喇叭里,正在放《下定决心》的曲子。
泽林蹲在工棚门口抽烟,老矮站在泽林旁边,正跟泽林说什么。
夜里下了场小雨,雨点打在工棚的油毛毡顶上发出笃笃的声音。雨夜里,我睡得很香,半夜醒过来一次,感觉身边睡着的老矮在不断地翻身。
我迷迷糊糊地说:“老矮,快睡吧!在下雨吗?”我又睡着了。
早晨起来。感觉气温比昨天下降许多。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工棚外的湖滩上积了一层浅水,这样的天气还能干什么?
桂桂已烧好了早饭。我们四人围着一脸盆干萝卜丝,蹲在地上吃起来。泽林闷头喝粥,老矮眼圈上有黑晕,说明他昨夜没睡好。
吃完早饭,泽林说:“山娃子,你们休息一天,我和老矮去工地。”
我说:“桂桂休息,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是男的。”
桂桂说:“不,我们都去,我们要下力,早点完成任务。”
老矮很动情地看着桂桂,桂桂横了老矮一眼。
脱了赤脚,第一步踩在泥水里,我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皮肉立即感到刺骨的疼。没有逃避处了,就大胆往泥水里踩吧!立即,双脚麻木了,浑身冰凉得也有一种麻木感。
我看到各民工排的人都是赤脚上丁地。
我挑起装得满满的两箢篼泥,朝堤坝上爬。堤坝也初具规模了,现在就是要使它加高筑牢。达到技术要求。
湖滩地更湿更软了,迈第一步,脚就被陷进泥里,再朝前一步,拔起这只脚,另一只脚又陷进泥里。
北风呼呼,棉袄穿在身上,像纸壳壳一般,不起作用。
我看到老矮这时脱了棉袄,只穿一件旧绒衣,腰里系根围巾,挑着一担泥土飞跑起来。老矮的双脚迈得快,脚还没来得及被陷进泥里,就迈开了,他的双脚一次也没被陷进去。
泽林喊:“老矮,不要蛮干,你受不了的!”
老矮说:“没有事,跑跑就热乎了。”
我受到感染,也加快了脚步。但不行,我发现我的脚步特别的沉,不一会就气喘吁吁了。
倒完了泥,挑着空箢篼,到桂桂跟前,桂桂给我装土,说:“山娃,你再给老矮写个表扬稿吧,他做梦都想入团的,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让入团,可惜我不是团支部书记。”
我说:“一定!老矮这样做不光是为了入团,他是急呀,怕我们任务完不成。他是个好人,桂桂。”
“我晓得!”给我的箢篼装满土,桂桂说。
这一天干得太阳落西,黄昏来临时我们一个个泥一身水一身的。
检查质量的技术员给我们算了算土方,五个,比昨天还少,老矮和泽林只好叹了口气。
泽林也是跑着挑了一天的泥。
区民工团指挥部设在甘塘镇,广播站也在镇子上。
我给广播站写了篇表扬老矮的稿子,广播站没有播出。陈毛子对我说:“他们不会播的,他们觉得我们民工连最差,因为我们民工连的工程进度在全区倒数第一。”
果然,喇叭里那个好听的嗓音连着三次报告全区各民工连的进度,按完成土方数计算,我们这个民工连倒数第一。我们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毛子的脸黑了,立即召集各民工排领队人开会。陈毛子在会上叫着:
“我们不是孬种,男人们,怎么办?我们拼命也要甩掉这个倒数第一的帽子,拼命!”听见了么!大家回去传达,没什么新精神,就是要下定决心,拼命也要把土方升上去泽林回来原原本本地传达了陈毛子的话。
老矮说:“拼命吧,人家是人,我们也是人,我就不信拼不过人家!”
桂桂默默地望望老矮,又望望泽林,没有说话。
“那就拼吧,”我说,“这照头等劳力记工,每天补助八角钱,可不是能轻松得到的呀!”
说完,我挑起湿土就冲堤坝上奔去,泽林和老矮也飞跑起来。桂桂一个人装土,累得脸通红。
赤脚踩在湿泥里,正是隆冬季节,任我们再怎么奔跑,我们的脚都是木的。没有感觉。我们迈动的不像是双脚,而像是两只木棍连着的木板板。
咬着牙,挖土挑土倒土。桂桂咬着牙,我咬着牙,老矮咬着牙,泽林也咬着牙。我们咬着牙有时还哼哼,泽林咬着牙,连哼都不哼一声,他真是个老闷。
晚上下工,我们都累得瘫了。可桂桂还要烧火做饭。老矮总是去帮桂桂的忙,泽林和我去帮时,桂桂说,“这里容不下,你们先倒些水去洗脚,再把脚焐一焐,然后吃饭。”
我和泽林打了热水,洗了脚。泽林把我的双脚放在他怀里,我把泽林的双脚放在我怀里,我们互相温暖着,直到焐热有了感觉时为止。
老矮的脚,总是由桂桂焐的,老矮不好意思,桂桂说:“莫想邪了,这是什么时候呀,焐热了脚早点休息,明天好干活。”老矮就不做声了,任桂桂把他的脚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
我和泽林看到了,觉得很自然。
工程进度还是不快,土方上不去。陈毛子来了,陈毛子对泽林说:“加油呀,你这个老闷,你是从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出来的,要革命加拼命哪!”
看到老矮,陈毛子说:“伙计,拼命,把进度抓上去,做个榜样,我回去就发展你入团。听见没有,伙计!”
老矮没出声,只顾飞快地挑土倒土,跑得呼呼声。
陈毛子也打双赤脚,裤腿挽老高,到各民工排鼓劲,督促拼命干!他巴不得一夜之间,让堤坝矗立起来。
桂桂说:“书记呀,你干脆拿根鞭子抽吧,你看哪个人空了一会,都在拼命呢!就怕拼到最后没什么再拼的了。”
“当然,也要劳逸结合。目前要抢时间,抢在春节前拿下土方工程。区里公社里在用鞭子抽我呢!”陈毛子无可奈何地对桂桂说。说完就走了。
那天夜里,我睡到半夜冻醒了。我们三个人总是挤在一起睡的,湖滩上铺一层油毛毡,油毛毡上铺层稻草,我们就睡在稻草上面。我睡中间,左边是老矮,右边是泽林。泽林睡着了喜欢打点小鼾。平时为了暖和,我总是往老矮睡的左边靠,挤得紧些,就热乎些。
我冻醒了后,就裹着被子朝左边靠,扑了个空。我伸手一摸,老矮被子里没有人,左边的泽林正在打呼噜。
奇怪了,老矮哪里去了呢?我屏息静气地听了听,桂桂在里面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老矮不在工棚里。我爬起身,呼叫起来:
“老矮!老矮!”老矮不见了。
泽林和睡在里间的桂桂都醒了。桂桂说:“山娃子,深更半夜的,你喊什么?”
我说:“老矮不见了!”
泽林和桂桂都爬起来了,桂桂点着了马灯,我和泽林穿好了衣服,桂桂蓬着头发,一边在扣衣服一边吃惊地问:“老矮怎么会不在了呢?”
泽林说:“我不晓得呀!老矮没有夜游症吧!”
“没得没得!我出去找他!”桂桂说。桂桂似乎明白老矮现在在哪里,她是很了解老矮的。
工棚外的湖滩漆黑,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老矮慢慢适应了黑暗,使得眼睛分得清湖滩上被人踩出的小路。老矮挑着一担箢篼,提一把锹,朝工地慢慢地摸索着走去。
到了土塘,老矮把棉袄一脱,一股冷风袭来,老矮打起了哆嗦。老矮把腰里的线围巾一紧,脱了鞋子,用锹挖了一堆土,装在箢篼里,然后挑起来就往坝上跑。
老矮的眼睛越来越适应夜的黑暗了,很快他就如白天一般熟悉了路线。老矮挖土,装土,挑起来跑到堤上倒,倒完了土,朝回跑,又挑土装土挑着跑。
老矮一个人干着,跑着,很快就不打哆嗦了。老矮在开始感到冷的时候,嘴里在不停地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老矮像念经般,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别人说,念了这段毛主席语录,就能克服困难。老矮口里不断地喃喃着,果然身上就发热了,跑得带劲了。
老矮想,多挑几担土吧,我们的任务要完成,完成任务早点回去。老矮想,我多挑一担土,泽林山娃桂桂就少挑一担土。桂桂对我真好呀,每次帮我焐脚,她的手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轻轻揉着,搓着,使麻木的脚快点发热。桂桂真好。泽林这人闷,也好,不偷懒,他好像晓得我跟桂桂好,他并没有要在我们中间捕一杠子的意思。山娃子年纪小,刚出校门就跟我们一起拖着,也不简单呢!
哼,这点任务真没什么,偷偷多加几个夜班,这土方还不就上去了。想着,挑着土跑着。“啪”的一响,脚下一滑,老矮摔了一跤。爬起来,摸摸屁股,他妈的,摔痛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好了不痛了,再挖土,再装土,再跑。
怎么回事?土塘里有马灯?哎呀,他们几个都来了,泽林、桂桂、山娃,都来了,都挖土都挑起土就朝堤坝上跑。
我和泽林桂桂在土塘里找到老矮时,老矮身上脸上沾着泥巴,挑着湿泥巴土跑得正起劲。
老矮说:“你们来干什么!你们去休息,去睡觉。我是睡不着,失眠,来挑几担土暖和些,真的!你们去睡觉,桂桂,泽林,山娃子,你们去睡,真的。”
我们三个什么都没说,我们在马灯光的照耀下,挖土,挑土,朝堤坝上倒。
寒夜中的向阳湖。没有白天的喧嚣,一盏小小的马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我们四个人在拼命挑土挖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