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0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刘益善,一九五〇年十二月生于武汉,祖籍湖北鄂州。一九七三年始做文学编辑,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为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创作出版有诗歌、小说、散文专集等计二十部。中篇小说《回家过年》、《河东河西》、《皈依》、《怪石》在《十月》、《清明》、《芙蓉》等杂志发表后,被多家选刊转载。
一九六八年元旦过后的第二天,生产队长韩瘌痢从公社开完会回来,当晚就招集全队社员开会。
积极分子老矮端只花瓷碗蹲在门口喝粥,韩队长经过门口丢下句话:
“老矮快点喝完,通知男女社员到会计屋里开会,每人记三分工。四类分子不参加,子弟可以参加!”
老矮忙着答应:“好的!”进屋放下碗,出门时,韩队长已经披着棉衣走了。
于是,小湾生产队的夜空里响起了老矮那略有些嘶哑的叫声:
“男女社员注意了,快点到会计童吉喘屋里开会,每人记三分工,四类分子子弟也要参加!”
老矮省掉了四类分子不参加的话。正在吃夜饭的小湾人听到老矮的声音,觉得那声音有些苍凉。
我跟几个半大小伙子最早到会计屋里。会计童吉喘的一家正在厨房里吃饭。
堂屋的火塘边,队长韩瘌痢正坐着抽烟。
我们跟队长打了招呼,就围到桌子边玩起了扑克牌。
扑克牌是我从老矮那里拿过来的,已经烂得软塌塌的,又黑又脏。小湾的男女社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男的就和韩队长一起,围着火塘坐,抽叶子烟。女的聚在吊着的电灯下,从怀里掏出鞋底子纳起来,嘴里还搭着话。
屋子里立即就有很重的土烟叶子的辣味。
小湾的男女社员不到二十人,除两个富农分子外,在老矮的呼叫下,都来齐了。会计童吉喘和他媳妇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老矮从屋外进来,说:“队长,都喊了!”说完,找个空地方蹲下来。
正在电灯下女人堆中纳鞋底的桂桂,用眼角瞟了一眼蹲着的老矮,看到老矮正在擦汗。老矮沿着村子跑了两圈。
队长韩瘌痢咳嗽了一声,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说:“你们玩牌的收起来。开会了!”
我就立刻收了扑克,理齐。我们玩百分,我赢了。
“我们开个社员大会,这个会很重要。”韩队长把咳在喉咙里的痰吐进了火塘,说起了今晚开会的内容。
“中央布置下来了战略任务,要在成宁向阳湖做干校。向阳湖我和会计那年买竹子时去过,那湖大得没有个章程。现在呢,要在湖边筑土围子,叫做围垦,围住大片的湖滩做田。现在是冬季,正好同的时候。”
“那怕能围出几千亩田来,那湖大呢!”会计童吉喘插言。
“这是个战略任务,成宁地区九个县,十几万人要去挖土围垦,各县成立民兵师,各区成立民兵团,公社民兵营,大队民兵连,生产队民兵排。我们小湾出四个人,叫民兵排,我们队人少地少,去的人也少。”韩队长顿了顿,点着了一锅烟。
“四个人连个班都不是,还叫排?”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泽林嘟噜了一句。
积极分子老矮蹲在地上听得很起劲,眼睛亮亮的,这可是个光荣任务哩,一定要去,老矮心里想。
老矮正积极要求人团。我帮他写了份很长的入团申请书。老矮被大队通知上参加过两次要求人团的积极分子会。
队长韩瘌痢吸了口烟,接着说:
“这次任务很艰巨,也很光荣。去的人,工分照家里头等劳力记,每天由工程指挥部补助八角钱,除了吃菜,我算了算,还可以落五角钱。任务分到了排。必须在过大年前完成,还有一个半月。粮食和柴草由各县指挥部统一运送,我们自己可以不操心。”队长又停下来抽烟。
老矮已经完全地听进去了。他在谋划,一天五角钱,一个半月能攒下二十多块钱呢,过年时能买点好东西。
韩队长接着说:“我们队去这么四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片来,凑在眼睛前边看了看。
老矮的眼睛紧紧盯着队长手上的纸,他想这纸上的名字一定有他。
我和几个半大小伙子也盯着队长手上的纸片。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对出外做民工修水库的事很有兴趣。外出虽然苦些累些,但人多,好玩,一年四季待在小湾里,闷得慌。有这种外出机会,大家都想去。
韩队长把眼睛从纸片上抬起来,宣布道:“泽林玄一个,他是复员军人,当我们小湾的排长:山娃去一个,他是初中毕业生,可以当宣传员。这次上面要求每个排配个宣传员,加强工地宣传。”韩队长说着,望了我一眼。
我立刻感到有好几双羡慕的眼睛望着我。没说的,我满意极了。
“桂桂去一个,负责做饭当炊事员。大旺去一个。”队长宣布完了名单,望了望大旺,大旺就微低了头。
老矮蹲在地上呆了般,眼光暗淡下来,头也耷拉了。
桂桂停了纳鞋底子,望了望垂头丧气的老矮。
队长韩瘌痢宣布散会。老矮眼泪汪汪地第一个离开了会场。
开完会回家,我抑制不住兴奋,哼着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的曲子,猫在我的小屋里找两本书,好带到向阳湖去。
从县一中回乡时,我捞了一摞没有封皮的书提回来,这些书是造反派们从图书馆里偷出来读完后扔掉的,这些书伴我度过了许多个乡下寂寞的夜晚。
我爹和我妈都参加了社员会,妈回家后就开始为我清衣服,好像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似的。
队长韩瘌痢告诉我们,准备两天,元月五日出发。
我爹不管我的事,他大概又跟会计童吉喘他们玩牌去了。队长韩瘌痢和大旺也是一伙的,都喜欢玩牌,赌点钱。
这时候老矮来了,和我妈打了招呼,就一头钻到我的小屋里。唉声叹气。
老矮其实不矮,一米六八的个头,大眼睛,皮肤黑,壮实,憨厚。我们上小学时同过学,我上二年级时,他已读过三个二年级。后来就回到生产队当社员。
我跟老矮关系不错,他这人实在,待人真心眼。
老矮说:“山娃,我要像你这样,有个初中毕业的文化,这回我也能去了,泽林做领导,桂桂当炊事员,我也不能比,可大旺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呢?他妈的,韩瘌痢欺负人,平时叫我为他跑路多干活,有好事时就把我扔到一边,真他妈气人!”
我立时收了高兴的模样,说:“也是的,你的条件跟大旺差不多,而且你比他表现好,在队里劳动积极,还要求进步,你完全应该去的。”
老矮朝我的小床上一歪:“韩瘌痢就要他去,你说怎么办?”他叹了一口长气。
“哎呀,说不定不是什么好事的,是很苦的活路呀!要不我跟你换。”我安慰老矮说。
“我肯定是不能跟你换的,你有文化要当宣传员,我当不了。活路是很苦的,这我晓得。可是我去了,能省下些粮食呀,能省二十多块钱呢!我早就想买点什么送给桂佳,就是没有钱呀。这次桂桂也去了,这是个机会。”老矮说。
老矮娘前几年得大肚子病死了,老矮跟他的喉包爹一起过日子。喉包爹一到冬天就犯气喘病,乡下人叫喉包病。
喉包爹和老矮饭量大,父子俩的粮食总不够吃。
老矮跟我说过,他喜欢桂桂,桂桂对他似乎也有点意思,只是态度不明朗。
老矮又说:“泽林也没说媳妇哩,别看他老实样,可人家毕竟当过几年兵,还穿黄衣服哩!”
我明白老矮的另一层意思了,他还不放心桂桂和泽林在一起哩。我笑了笑,很同情地给他出主意:
“要不你去跟大旺商量商量,要是大旺能和你换一下,你去,和桂桂在一起,有了加深感情的机会,说不定能成!”
老矮立时从我的小床上直起身子,说:“你说能成么?要是大旺不答应怎么办?”
“那你就多说两句好话,求他帮帮忙还不成么!”
老矮沉吟了半刻,说:“对,去试试,现在就去说。”
老矮换了个模样,跳起身,出了我的小屋,在堂屋和我妈告了别,找大旺去了。
我在小屋继续哼《下定决心》的曲子,选了两本没有封面的厚本子小说,一本《林海雪原》,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二天是个晴天,泽林得到通知,去大队开赴向阳湖围垦的各生产队领队会,我们照样出工干活。
我跟着社员挑土粪送到冬麦田里。
老矮挑着满满的两筐土粪,吭唷吭唷地大步走过来,走在我的身后。他干劲十足,头上直冒热气。
老矮在我身后说:“山娃,问题解决了,大旺和韩队长都同意换我去了,后天我们一起走。你可要帮助我呀!”
我说:“哎呀,那真不错呀,祝你成功老矮!”
“好说!”老矮答应了一声,几步就跨到我前而去了。
这天,老矮干活特别卖劲,真不愧是积极分子。
泽林从大队开会回来,晚上召集老矮、桂桂和我开会。
泽林说,大队布置,各生产队的民工自己走,大队不集中了,六日赶到咸宁甘棠镇就行了,公社的营部设在那儿。泽林还说,到甘棠镇有两种走法,一种是从金口镇乘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乘火车到咸宁;一种是从金口镇乘船到武昌,再从武昌乘火车到咸宁。从咸宁到甘棠镇步行。
“我们怎么个走法?”泽林问大家。
桂桂望望泽林,望望老矮,不知怎么回答。桂桂没出过远门,说不上来。
老矮出门去做过多次民工。老矮说:“从武昌走!”
泽林说:“那就得多花几个小时!”
老矮说:“但可以节省八角钱的车费,你算过么!”
我很佩服老矮的算计能力,同意从武昌这条路线走。
元月四日这一天,老矮一早就去了金口镇上,到中午才回来。
桂桂家和我家是邻居。中午,桂桂端了饭碗到我家,把我叫到我的小屋里。桂桂说:
“你晓得老矮今天到金口干什么去了?你晓得韩队长和大旺为什么同意换老矮去向阳湖么?”
我望着桂桂有些涨红的圆脸,摇了摇头,说:
“我闹不清楚!”
“黑了良心的东西!大旺跟队长赌博,输了队长十二块钱,大旺还不起,队长就让大旺去围垦,攒钱同来还赌账。老矮找大旺,让大旺换他去向阳湖,大旺说只要还了队长的十二块钱的赌账就成。老矮今天到金口把家里的糙子猪卖了,交了十二块钱给大旺。”桂桂一口气说完了原委。
我惊讶得不禁噤了声,心里在说:老矮呀老矮。你这又是何必呢?但看看面前正往口里扒饭的桂桂,觉得老矮这样做,也许值得。
我们背着扛着挑着棉被、铁锹、扁担和一些必需品,一早就离开了小湾朝金口镇进发。队长韩瘌痢,会计童吉喘以及泽林、桂桂和我们家里人,把我们送到村头。老矮的喉包爹没能来。
我妈逐一托付泽林、桂桂和老矮说:“你们多照顾山娃子!”
老矮挑着桂桂和他自己的行李,仰起头说:
“放心吧,婶子,有我在呢!”老矮那口气很自信。
小湾走到金口镇,有十五里路。我们四人兴高采烈地上了路,把小湾丢在了脑后。
老矮给桂桂讲了一个故事,讲得桂桂咯咯咯笑弯了腰。
泽林不大说话,背着捆得方方正正的黄军被,扛一把大铁锹,步子迈得大大的,陪着桂桂笑两声。
我们赶上了金口镇九点开往武昌的船。
这是在长江里跑短途的一种简陋的小轮船。底舱里不怎么透气,人多,闷得慌,箩筐担子多,空气混沌。二层倒是空气流通,但周围只遮圈油布,冷风不断地灌进来,也不舒服。
船小人多。不论底层和二层,都被人挤得满满的。
泽林和老矮先抢上了二层,占住了一排能坐四个人的坐椅。桂桂被人挤着退了几步,我就在后面帮助桂桂上了船。泽林和老矮在二层喊叫我们快点。
终于安顿下来了,行李堆作一堆,四个人都有座位,比起站在船舷边的那些人来,我们够舒服的了。
汽笛吼了一声,桂桂吓得一跳,引得我们三个人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桂桂扬起小拳头直擂老矮。
船开了,船头犁起长江一簇簇浪花,朝武汉方向疾驶。
这时我们才发现,船上没见我们大队向阳湖围垦的其他民工,他们肯定是下午乘汽车到县城走了。
泽林掏出烟锅抽起来。
桂桂说:“泽林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把乡里人们的样儿都学到了,抽什么抽,辣死人了。”
泽林笑笑:“我本来就是乡里的男人嘛!”
老矮说:“泽林,你怎么搞的,当兵一次不容易,你怎么去养了三年猪,真划不来。”
泽林尴尬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我忙岔开,说:
“这当兵干什么,自己能决定的么?泽林哥是服从分配!”
我们四个人说说笑笑好热闹。
“哎——”突然,我们背后响起了一声拉长自叫喊。
我们回过了头。在我们椅子的后排,歪着三个头发蓄得好长,嘴里叼着纸烟的家伙,其中一个用眼睛盯着桂桂的脸蛋,嘴巴歪着,眉毛挤挤。接着这家伙就对着桂桂唱起来:
“搞了个半天不是你,原来是个土克西!”
另两个家伙立刻淫荡地笑起来。
桂桂的脸立刻变得通红,骂了句:“流氓!”眼泪出来了。
“牛忙马不忙!”有个家伙接着了桂桂的话。
这是挑衅,看这三个家伙不是好东西。唱的几句词意思很不好,“土克西”是城里人骂乡下人的用语,土老鳖的意思。这几个狗东西,想占便宜。
就在我和泽林正准备说点什么,而桂桂正在流泪的时候,老矮崩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一拳朝那个唱歌的家伙打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家伙脸上开了花。
三个流里流气的家伙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这时一起跳起来,围着老矮挥起拳头。老矮身上挨了几下,但没有停止还击。我马上扑上去帮忙。
泽林也上来了,拉住一个家伙。说道:“你们干什么?不许打人!”
被拉住的家伙照泽林的胸脯擂了一拳,泽林哎哟了一声蹲下了。
桂桂在一边直叫喊:“你们不要打了!”
那个唱歌的家伙朝桂桂扬扬脸,说:“不要急,土妞,我们收拾了他们再来!”
这时,老矮一下子从我们的行李堆中抽出了泽林带的大铁锹。大铁锹口亮闪闪的,刃口锋利。老矮把铁锹拿在手里,用锹板照一个家伙的屁股一拍,叫道:
“你们这几个流氓,是不是还想打?要打,老子今天把你们的瓢儿开了!”
这时我也拿了一把铁锹在手上,站到老矮一边,虎视眈眈地瞪着三个流氓。
三个流氓一下子呆住了,站着都没敢动手。
泽林喊着我和老矮的名字说:“别动手。别动手!”
那三个流氓看看占不了什么便宜。就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其中有一个说:“好说哥们,到武昌上了码头我们再说!”
老矮说:“到了哪里老子都不怕,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
轮船很快就到了武昌汉阳门码头,有几个好心的乘客提醒我们:“上岸了你们防着点,这是武汉的流氓,小心他们报复。”
老矮说:“不怕,他们要打,我就拼了!”
老矮把挑着的东西背着。手拿铁锹走在前面。桂桂和泽林走在中间,我提着一把铁锹断后。我们四人排着一列纵队在武汉街头警惕地走着。街上的行人看了稀奇。
我们一直走到武昌火车站,那几个家伙没见露面。
下午,我们从武昌车站上了火车,直奔咸宁向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