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画画的,一般人看来,这个职业有点儿游手好闲。从前我挣不来钱的时候,老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嘲笑我都成了习惯。
我虽然没有钱,但却有一个听起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叫溥义。皇上叫“仪”,我叫“义”,两个字虽然相去甚远,但听起来差不多。所以,大凡我被人介绍的时候,对方听了,眼睛里顿时会涌出一种喜剧似的疑惑。我的祖上好像也姓爱新觉罗什么的,但传丢了家谱,族里也懒得有人去证实。
四十多岁了,我白白背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活得比那个祖宗溥皇上还窝囊。同样回忆起前半生,溥皇上还能把委屈和窝囊写成书,而我的委屈和窝囊想说都没有人愿意听。
我从京城美院毕业的那个年代,全社会对知识分子还充满了敬仰。我的画在后辈中还算拿得出手,整天出出进进地尽和体面人物们打交道。可是后来就不太一样了,蹲市场的小贩都比我有钱,老婆原本仰视着我的那张脸,渐渐变成了对我的平视,而且还大有向俯视发展的趋势。我老婆是会计,有会炒股票的朋友。我告诉她说,我是潜力股,可是她没当回事。
“死心眼儿,整天窝在家里画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顶个屁用!你也得学学人家小Q。”
老婆想钱想得连我是干啥的都忘了。我是个画西洋画的,可是老婆非让我学习小Q。老婆骂我的时候,两条剔得细细的眉毛总是向上一动一动的,显得比它们的主人还要生气。
我赶上了一个充满了奇迹与幻想的时代,土骡子都飞上了天。小Q原本是我们画院的一个杂工,在写字的和画画的这些“家”们的经济还被计划着的时候,小Q负责给我们采购纸、墨、画布、颜料什么的。后来,写字作画能换钱了,小Q可能是拜了仙师,像速成食品一样成了速成书法家兼速成画家。小Q会三下两下就画个红牡丹,会把“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变着花样来写,甚至还会用像拖布一样的大毛笔刷,光着脚,神灵附体似的在纸上跳来跳去。跳来跳去之间,就写出一个比斗还大的字,一般人虽看不明白,但都五体投地,口里啧啧称赞,以为非有千年的修行才可练就。于是,小Q的毛笔刷,就变成了印钱的家什,白纸黑字儿,顷刻就变成了人民币。
我生性怕老婆,所以日里夜里赶着学了些书法,时日不多,也写得有模有样。老婆特意弄了块鸡血石刻印章,让我刻上“爱新觉罗”。我差点儿没气昏过去,老婆骂我“石头脑袋只配在缸里渍酸菜”,只有叫“爱新觉罗”才值钱。
有一次,一个林场老板托了位中学校长来请我,说要给爹做寿宴,要我去给题几个字。不幸的是,这事儿让我给弄错了,以为做寿的就是那位中学校长。那天临去之前,我偏偏被一点儿小事给绊住了,待我赶到那里,人家就等着我献字掀高潮呢。
我向主宾席上扫了几眼,正好看到了那位穿西装的中学校长,于是,我提笔挥毫,运了些气力写下“瀚墨春秋”几个大字。主持人恭敬地端走了那几个字,又朗朗地念了一遍,有人鼓掌,还有长长短短如棒喝似的叫好声。
如果不是那老头站出来,我提的那字儿,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是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却偏偏找茬儿似的站了出来。
“写字儿的先生,你先慢着。”他歪着头看我刚刚写下的四个字。
“这里边有两个字我认得,春和秋。那两个是什么字?给我说说。”
我傻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踌躇之间,老头儿又发话了。
“我放了一辈子羊,养活了九个孩子,顶数我这个儿最有出息。我这个儿子,打小就爱喝羊奶,我就对母羊侍候得格外精心。每年春秋,人最难过的时候,也是羊最难熬的时候,那懒汉家的牲口常没吃的。我是个勤勤人,秋天我拼命地打羊草,在院子里垒得高高的,足够羊们吃到过年开春儿的了。羊不遭罪有吃的,我儿就不遭罪有吃的。我儿能有今天,能趁那么大片的林子,这全都是得了羊的济了。”
这时边上站着的一个红脸胖子冲我直点头,这时我才知道那便是林场老板。我心里咯登咯登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知道自己把祝寿的对象搞错了,不知该怎么收场。
“今天我最高兴,我儿子请来了皇上的提溜儿孙儿,来给我写对子,这辈子我还是头一次。”说完“皇上的提溜儿孙儿”,老头还特意抬了几次手,指向一旁站着的我,展示给大家伙看。
“我想按我的意思写,把对羊的感谢写进去,我这一辈子就希望我的羊肥肥壮壮的。这么着,我说一句‘羊肥羊壮’,剩下的你们大家伙再凑。”
老爷子出完了题目,下去了。林场老板周围的人都积极活跃起来,纷纷献对子,最后经老板审阅,老爷子拍板,对联儿定下来了。
“羊肥羊壮天天长”上联儿。
“儿孙满堂步步高”下联儿。
“天伦之乐”横批。
我在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的伴奏下,满头大汗写完了那幅对联儿。半个多小时里,我那颗本来就没有多少自尊的心,像块抹布一样任众人揉来擦去。
我逃跑似的出了饭店的大门,来到黑夜里的大街上。我庆幸夜是黑的,别人看不见我那一脸的乞丐气。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夜生活歌声、笑声、小贩的叫卖声我什么都听不见,只仿佛走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看见光怪陆离之中一张张奇怪的人脸,盯看着我在笑。我运足了力气,把兜里那沓刚刚得到的赏钱,和那块硬邦邦的“爱新觉罗”,一齐向那堆笑我的肉脸们砸去。
钱,像纸片一样在空中飞散,那一张张奇怪的面孔看见空中的纸片就变得更加难看更加奇怪,霎时,就都追随那些纸片去了。
我频繁地外出采风,看不见老婆的两条细眉毛,我的心平静多了。从西安回来的那次,我买了只半个人高的大花瓶。老婆来车站接我了。每次我出门回来,是不要她来接的,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有了花瓶。
老婆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个炒股票的王姓朋友,因为他有好车。车,我也有一部,挺破的那种,老婆不屑。
王股票站在花瓶跟前,上下打量了几眼之后,很肯定地说:
“后座上放得下。”
王股票要我坐在前面,我说,还是我坐在后面的好,我都侍候它一路了。王股票笑了,说,也好。
按说这花瓶躺在座位上,已经很稳当了,但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要给它绑上安全带才好。我的手伸到了座位的夹空里,去摸安全带的卡扣。还没等我摸到卡扣,倒先是摸到了一串硬邦邦的东西,硌疼了我的手。我缩回手来,顺势把那串东西拽了出来,放在眼睛下面一看,我的心立刻开始翻江倒海了。
这串东西,我就算是瞎了眼睛也认得清,这是我亲手给老婆做的一串样式别致的头饰,每逢有交际场合,老婆束在头上,总会显得与众不同。我朦胧地回想起,好久之前,她头发上就没再戴过那串头饰。我问过她,她说,一个好朋友,特别有钱,金银首饰多极了,可一样都不爱戴,偏偏相中了她的这串头饰。我当时挺不高兴,对她说,就算是你的亲妈,也不该把我给你的东西送给她。
我攥着那串头饰,像握在手里一团刺猬。我断定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就曾经发生过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戏,男女主角就是我老婆和她的朋友王股票,那串头饰就在他们翻云覆雨之时,被挤压到了座位的夹空当中。
“瞧,我捡着宝贝了。”
我把那串头饰伸向前排两个座位的中间,让他们两个人同时都能看得到。我清楚地看见,老婆的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就像是猝不及防撞见了鬼。
“可能我老婆的,她整天丢三落四的。”王股票浑然不觉。
“把车靠边儿停下。”
王股票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靠边儿停了车。我老婆铁青着脸,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她心里非常明白,我发现了她怎样的秘密。
“你,可以跟他走了。”我对我老婆说。然后,又对王股票说:
“你应该改个名,叫王八蛋更合适。”
说完,我就从车上拽下了我的大花瓶,一个人抱着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