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09年第06期
栏目:短篇小说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叫犟种,无论是男犟种还是女犟种,都挺难弄。大凡当了犟种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尤其是犟种女人,范太太就是这样的人。
范太太的丈夫当然姓范,人称老范,叫范平嵘。这是一个多么曲折的名字,乍看上去,平平凡凡坦坦荡荡的,但岂不知,平凡的后面还藏着峥嵘呢。范太太不知轻重,跟老范犯犟,结果她毁掉了自己的后半生。
范太太是这样嫁给老范的。
范太太认识老范之前的两年,前一任范太太去世了。这一任范太太没给老范留下什么念想,倒是留下一个老范视之为眼珠儿的儿子。范太太认识老范时,“眼珠儿”刚刚七岁且非常难对付。那个时候,范太太正在上大四,是一所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学生,她同寝室的同学是“眼珠儿”的钢琴家教。女同学每次上课回来,都吃饱了一肚子窝囊气,先是咣当一声推开了门,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抓起梳子狠咧咧地梳头,一边叨头发,一边诅咒“眼珠儿”,直到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这才又重新包了块花绸子,平静了脸色,蝴蝶似的飞出去找人聊天了。范太太曾经劝过女同学——别教了,省得没完没了地伤自尊。可是女同学不干:
“老范说了,只要我能教好他儿子,他不会亏待我的。”
女同学常向范太太描述老范家里的情景:客厅大得从这边看不清那边的东西,屋子里就有小桥流水……那许多不常见的东西她观察得尤为仔细,最后,女同学用说悄悄话的神态告诉范太太:老范是死了老婆的人。说完,她坦白交代似的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算是告诉了范太太她心里的秘密。
人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实在是不易。那天,女同学竟然带伤回来了。她进屋便号啕大哭,用尽了世界上最狠毒的语言骂“眼珠儿”。原来,那孩子竟然狠狠地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女同学不肯放弃老范家的差事,又不愿意再看见“眼珠儿”。
范太太心生好奇:“我去给你教他两天。”
走进老范家的时候,范太太什么都没看见,包括老范的长相。她只看见坐在琴凳上的那个孩子:苍白的小脸上,一双含水的眼睛隔山隔水地望着你,丝毫没有热情。
范太太笑着拿起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掌上:
“来,咱俩比比谁的手大?”
范太太非常惊喜,那孩子手指纤长,手掌开阔,完全张开时,竟然毫不费力地完成一个八度,范太太将它翻转过来,小手就像小鹰爪子一样,牢牢地立在她的手掌上。
“我的天!你的手就是为钢琴而生的。”范太太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孩子冷不防抓住了范太太的手,张开嘴尖叫着向范太太咬去。范太太反应极快,她一把捉住了孩子的两只手腕,孩子就像被人捉牢了两只脚的小鸡雏,动弹不得。
“你要是敢咬我,我就掰下你的小牙儿来。我连你爸爸都不怕,还会怕你吗?从今天起,你必须听我的。”
范太太的眼神和语气坚定且不容怀疑,这是“眼珠儿”从前绝对没见过的。他怔住了,甚至连哭都没想起来。孩子求救似的扭头去看坐在一边的老范,老范不但没帮他,反倒在笑呢。没多一会儿,孩子像是被捏着了七寸的小蛇,变得乖乖的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从来没人敢这么对待我儿子。”老范笑着站了起来,走到范太太跟前,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你这劲儿,倒是挺像我呢。”
直到这会儿,范太太才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老范,这个看上去温和的中年男人,声音很好听,鬓角虽说已露出了隐隐的斑白,但仍然可以看得见他青春时的背影。
去老范家的第二天,范太太的女同学就被辞掉了。范太太知道消息后,和女同学一样吃惊。她告诉老范,不再教“眼珠儿”了。老范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到上课的时间,就会亲自开车来到范太太宿舍的楼下,一声接着一声地按汽车喇叭,唤她下楼。
女同学早已是七窍生烟,说话也不成句儿,连头发上的那块花绸子,都被气得在头顶上一蹦一蹦,和主人一起指着范太太的鼻子:
“看不出来,你是高人哪!撬我的行,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别这么不清不白的,有本事让人家来娶你呀!”
范太太哪里是怕被将军的人:“算你说对了,这得叫个能耐,有本事你再撬回去。”
“你这个杂种,我今天和你拼——了!”女同学像被激怒了的小野猫,两手变成利爪张着向她扑来。
范太太一点也不示弱,反身从桌上抓起水果刀:“来,来,来,看我剁下你的爪子,难道还怕你不成……”
要不是众人拼命拦着,又有腿快的跑去叫来了保安,说不定真会出人命呢。
范太太傍大款的绯闻,成了学校里茶余饭后最招人谈论的话题。每当宿舍楼下响起老范的汽车喇叭声,许多玻璃窗的后面就会挤满了人脸,鼻子贴压在玻璃上变成了一块块小肉饼,就像争着抢着要看一位登台亮相的名角儿。
范太太不再在乎了,她知道,玻璃后面那些没有坐上这样汽车的小肉饼们,都恨不得她下楼会给摔死,所以,老范一来,她倒是会款款地出现在院子里,十分从容地坐上老范的汽车。
看着老范的车划了一条黑色的弧线消失在门外,玻璃后面的那些小肉饼们就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
范太太就这样孤军奋战,厮杀着结束了大学最后一年的生活。
女同学骂范太太“杂种”,是有根据的,因为范太太两个眼睛是淡蓝色的,是我们这群黑眼睛黄皮肤中的异类。
既是异类,活得就艰难。范太太害怕别人看她时的目光,因为女人看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一样,男人看她时,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样,而男人们心里所想的,又偏偏是女人们最想要的,于是,范太太的命注定就是这样——女人堆儿里不要她,男人堆儿她更是近不得。
气跑了不知多少老师的“眼珠儿”却偏偏喜欢范太太。偶尔遇上老范没去接,恰巧范太太又晚来了,孩子会坐在琴凳上等待,甚至打电话问老范道:“老范,不会又给我换老师了吧?”
“眼珠儿”叫老范为“老范”,老范不在意,但范太太总是称老范为“范先生”,老范却在意。
老范说:“不用总那么客套,叫我老范吧。”
范太太笑笑道:“不,范先生。”
老范并不坚持,自信地说:“你以后会叫的。”
范太太微笑着反驳:“那可不一定。”
老范笑道:“不信?跟我犯犟的人从来没赢过。”
范太太接下去说:“好啊,那让我来试试。”
老范更是来了兴趣,眼里闪着狡黠而兴奋的光道:“你敢跟我打赌?”
范太太稍稍地低下头去,微笑着给了老范一个不是正面的回答:“人生来不是为了给打败了。”
大学毕业,范太太四处忙着找饭碗。老范说,教好“眼珠儿”就是你最好的工作。
范太太说:“孩子很快就用不着我了,他会有更好的老师,以后我还得生活。”
老范说:“不急,你的生活我给你。”
范太太成为范太太,是在她大学毕业的两年之后。那时,“眼珠儿”早就不咬人了,在范太太的努力下,去了北京,被一位钢琴名家收为门徒。那段日子,老范那才叫真高兴。
送走了孩子的那一天,老范站在心底空落落的范太太身后,双臂绕着她的脖颈贴在耳边说:“我们马上就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