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1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花格娘挺着大肚子,摇着树枝子在田里驱赶蝗虫,豆秧踩得噼啪啪响,东边撵了西边撵,飞走一群又来一群,总有撵不完的蝗虫。她敞着怀,豆茬扎得脚板淌血,身上的汗赛水洗。树枝摇不动了,脚板抬不起来了,躺在豆棵里生下了儿子。
花格家姓刘,大是游乡的皮货客,照尺寸收羊皮牛皮驴皮和狗皮子。完了,打摞好捆扛回来。加工后用红车子把熟皮子推到镇上的红石码头,卖给外省的皮货客。天热了,不是熟皮子的季节,就到集市上摆一付卦摊,挑一领飘悠悠的幌子,糊弄陆行八卦。
女人生儿子时候,刘麻子正在另一块田里赶蝗虫,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连腿跑过来。血水里背起女人,胸前裹了儿子,犹自回头望一眼满天飞舞的蝗虫。
刘麻子说儿子是灾星,生在豆棵里是天意。
夜幕垂悬下来,吆喝蝗虫的声音渐渐停歇。死寂的村庄又沸腾起来,人们把能够烧燃的东西全搬到了田里,一刹那田间地头烟尘滚滚,一群群蝗虫如流矢冲向火焰,(王争)鸣声似远天雷鸣。
刘麻子忽然异常镇静,他平和地点亮高脚青铜油灯,麻籽油在灯盏里滋滋响。他不再为大灾临头忧愁,眼前只有得到儿子的欢喜。他想明天或者后天,站在村头便是满目苍夷。
花格娘躺在铺上,搂着儿子侧了身子说,“他大,别呆屋里哩,下田烧把火撵撵神虫。”
刘麻子灯下翻看周易,神情紧张。“早年你没听老人讲过,神虫是赶不尽烧不绝的,啥时辰庄稼光了杆子,田里没有一片青叶,神虫不赶自散。荒年是定数,折腾也没用,那天狗不会听你瞎吼就跑,它是在天上,远着哩,你没法咋介它哩。”
花格娘在铺上叹一口气,没有了声响。
刘麻子忽然惊叫道,“儿子命苦哇!克父克妇。”
花格娘咯噔坐了起来,急声问:“那咋介弄哩?”
刘麻子悠声又说,“没啥子事哩。过去这阵天灾,寻一个八字相当的人家,过继个姓氏来就结了。”
花格娘在床上松了口气,重新躺下。
“可不敢误了儿子。”
顺子趟过汾河赶上刘麻子背着女人回村,他张口想问,蹲在田头的皮胡高叫住了他,小孩,咋那么多闲话。顺子便叫了声爹,攀上杨树折了树枝,舞着冲进田里。皮胡高喊顺子守住北面地头。顺子应了一声,似一只兔子在豆棵里敏捷地窜跳。(王争)鸣的蝗虫被乱舞的树枝成片扫落,蝗虫似雪落了一身。田野到处是摇动的树枝,呐喊声似阵风鼓动。花格坐在高粱田里怔眼望天,太阳照着她毫无光彩的白眼珠儿,右手拎了千层底布鞋,不停地拍打落地的蝗虫。在高粱地树枝就尽失威风,用手捕捉又无疑杯水车薪,只好听之任之。高粱原本稠密,用树枝打击,不但起不到灭蝗的效果,还会自毁庄稼。顺子沿了田垄寻来,拉住花格的胳膀说,别打了,歇会。花格停手,眨一下眼睛说,表哥,回来了?顺子说回来了。花格眼泪便溢了出来。顺了说天灾!你一个瞎子有啥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明年又是一地庄稼。花格说一家人就盼着秋季活命哩!顺子一脚跺死几只蝗虫,跑回去捡了树枝,又呐喊着扑打蝗虫。
蝗虫的翅翼似苍黄的天幕,遮挡住了太阳。飞蝗“噗哧”的落地声,令手忙脚乱的人们心惊胆颤。皮胡高精光着膀子,昂头看漫天飞蝗,他闭上眼睛,丢掉手中的树枝,嘶哑着声音冲顺子喊,歇哩。捱着步子往河堤走。顺子看一眼老爷子精疲力尽的背影,继续狂舞树枝。花格手里的一只方口布鞋打坏了,千层底密匝匝的针脚与鞋帮分了家,蛤蟆嘴一样“噗嗒”着,似要生吃蝗虫。保长六爷大张着嘴喘息,花白的山羊胡须上下翘动,坐在地头鸡啄米似无力地敲击铜钹。脑后三寸长的小辫,稀稀的拖着几根白发,恍若一只僵死的蚕虫,吊着一根细丝悬在棚架上。顺子脚下一片豆秧踏平了,青嫩的豆荚溢出青汁,一颗颗豆粒,绿珍珠似的滚落在澄黄的土地上。他扔了树枝,茫然环顾田野,蝗雨依然如注。东面一片黄云集结了更大的蝗群,时飞时落,凶猛地扑过来。他张大惊恐的嘴巴,瘫坐在豆秧上。他已经没有力气摇动树枝了。他喘息片刻,便趔趔趄趄趟了豆秧来到花格跟前,夺了她手里的鞋子,劝她上河堤休息。汗水淹了花格的双眼,流海贴紧额头一丝不动。她踉跄着跟在顺子身后爬上了河堤。顺子望着皮胡高喊,爹,昨日弄哩!皮胡高口里含着艾蒿烟管,低着头看蝗虫啃豆荚。听到儿子问,浊泪噗哧掉下来。他那像陈枣一样的脸孔,如同远处牌楼边伫立的石人。
暮色稀薄时分,驮麦秸的四轮太平车颤巍巍从田间驶来,车上捆绑着乱七八糟的木头,景象似夏收。大火几乎是一瞬间在田野上腾燃起来,一望无垠的田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火炉,烧红了天地。无从飘散的烟雾,弥漫着焦糊的尸臭,在如同白昼的天空中肆意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