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两个巫师,在河堤上围绕熊熊篝火舞蹈,脚铃伴着手鼓潮湿的响声,在噼啪的燃烧中,企盼着冥冥中的希望和奇迹出现。纸扎的童子、牛羊牲畜伫立在一侧,跳神的歌舞,在黑夜里充满了神秘和恐怖,令颤惊惊跪着的人们越发虔诚和惶恐。然尔飞蝗的(王争)鸣声还是湮没了微弱的神歌。顺子望了一眼巫婆调脂弄粉的脸孔,在露水中打了一个冷颤,向火堆蹭去。他用一根结实的棍子,在闪烁火星的柴灰里寻找烧熟的蝗虫,掐出五藏,剥吃得津津有味。花格接住顺子递来的蝗虫说,它害人,俺吃它!嘴嚼蝗虫耳听神歌。顺子没有听清白一句戏文。寻找光明的飞蝗猛然撞在身上,顺子不停地揪下来,掷入火焰。蝗虫的翅翼焚出难闻的气味。花格问天师能赶走神虫吗?顺子说不知道。花格自言自语说今儿赶走了神虫,庄稼能保住一半。顺子瞧一眼流海散乱的花格,支起身子上河堤抱柴草,他看到老爹跪在火焰后面,跟着巫师呐喊。柴草扔进大火图腾。
高占福领了一帮挑饭担的伙计,顺着河堤急走。他是打渔王庄最富有的地主,几百亩良田全在汾河南岸。蝗虫还远在百里之外,他便听信了吃斋念佛的女人建议,预请了巫师,在汾河南岸筑起了防御蝗虫的长城。企图保住即将入仓的庄稼。蝗虫吃光了庄稼,他就没办法向雇户收租子,一年的租子也就随着漫天飞舞的蝗虫飘走了。
火焰辉映着巫师近似狰狞的脸孔,强烈的舞蹈和嘛呢呗呜的神歌,在每一张面孔上都浸淫着冥冥中的向往。庄严肃穆的神式,在一瞬间使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一次灵魂的净化。高占福匍匐在草丛里,倾听神的声音。寥廓的田野天籁,只有脚铃和沉闷潮湿的手鼓声。
神式最终停歇下来,精疲力尽的巫师艰难地挪着脚步捱下河坡,似乎掬起一捧清冷的汾河水,就能洗去劳顿。六爷从地上爬起来,倚了树干缓慢地捣腾黄铜烟锅,七寸细纹竹烟杆,在他手里微颤,像是攥不牢。聆听着蝗虫嚼吃庄稼的声音,苦涩的心境化作一股无奈,浊泪横流。他巴唧着旱烟,在袅袅蓝烟里幻象蝗虫飞去后遗留下来的满目创痍,以及荒年的悲凉。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走不出这个灾年了。
高占福蹭到六爷跟前,瞧了半日六爷冰似的老脸,像是要在那张窝头脸上瞧出点什么名堂。两张脸相视苦笑。六爷翘着烟锅,望着繁星满缀的天空,星星还是星星,月亮还是月亮,同昨天没有任何改变。
“六爷,北岸怕是守不住了,田里的神虫比庄稼还多。大火是烧不绝神虫的,也只能是壮来年的庄稼了。眼下全村老少都瞅着您老了,拿个主意吧。”高占福哀声叹气。
六爷衔着白玉烟嘴一声不响,盯着脚下的汾河水。清粼的水波荡着月亮。
“六爷呵,俺说说俺的心思吧。”高占福心里清白,自己的行动必须首先取得六爷的支持,在打渔王庄只有六爷一呼百应。“假设北岸的庄稼光了杆儿,咱们就倚河同神虫斗一仗。村里大部分田地在河南,或多或少大家都有一份。十几丈宽的河面,神虫绝不可能一下子飞过来,完全有决胜的把握。一旦形成决议,就必须首先拆掉浮桥。所有参与抵御神虫的老少爷们,由我供给粗茶淡饭,全年的租子半数减收。”
六爷终于开了口,“掌柜的,叫您积德了。牲口死了还要蹬爪子呢,大家抱成团,兴许能保住这半壁江山。”
高占福沉吟片刻又说,“六爷,俺知道南岸没有您老的庄稼,过了蝗灾俺送您老五十块光洋,安稳度灾年。”
六爷嘿笑说,“掌柜的,您的心意俺领了,没有了粮食,守着金山银山也难逃饿死。这世上啥东西也没有粮食金贵!你说俺要那些光洋有啥用。”
高占福第一次感觉到银元的毫无光彩,没有粮食人类就不能生存,金钱不过是攀附在作物上的蚀虫。美餐一顿之后的蝗虫,在露水中蛰伏休眠。六爷豁朗的胸襟,使高占福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商议的结果,是在场的二十余人拥护高占福的主张。皮胡高对这位本家,有点近似感恩的味道,他在南岸租种有高占福的五十亩土地,只要能够阻止蝗虫不飞越汾河,就不致一家人吃糠咽菜。大家一致推举六爷为总指挥。六爷义不容辞,只请皮胡高答应顺子做他的助手。六爷说顺子在城里学朝奉。是见过世面的人,又年轻又机灵。皮胡高笑说,老保长,你抬举他了,只要你乐意用他,不听话就替俺揍。咱爷们不灭神虫,它就把咱给吃掉了。高占福说守住南岸,也就守住了一村人的命根子,咱爷们不拧成一股绳,一家一户谁也折不断神虫的翅膀。老百姓的命贱,虽然冒犯了神虫,老天爷也不给草民计较。六爷说明儿把菩萨从庙里请出来,镇镇邪气。没准神虫见了菩萨真就怕了,不敢飞过河来。
天还没有完全露脸,顺子被骤然而起的巨大哭嚎声惊醒,他睁开双眼瞧瞧河堤下的大豆、高粱、芝麻、绿豆全都光了杆子。一夜之间的奇迹如同神话。人们被眼前荒凉的景象惊呆了,昨天绿色的田野荡然无存。那孕育丰收的原野,如今却传播着苍凉。燃烧了一夜的无数篝火,涣散着焦糊的气息,在渐渐熄灭。河堤上跳神的巫师依然嘶哑着嗓子唱着神歌。顺子疯了似的冲上河堤。皮胡高一动不动跪在那儿,倾听神的声音。顺子拉了一下他的粗布马褂,皮胡高回头无力地环顾空荡的田野,垂下沉重的头颅。
秋天的希望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