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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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申永福同志退休了,鉴于他曾是市级劳动模范的身份,单位派了众多领导干部同事徒弟来给他送行。那天,申永福胸佩大红花,肩披红缎带,脸上泛着红彤彤的微笑,在一群敲锣打鼓的年轻人的簇拥下,一劳永逸地离开了战斗生活过40个春秋的电气厂。从这一天开始,申永福同志成了一名光荣的退休工人。
对于退休这件事,申永福似乎看得很重,他认为,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应该以主人翁的身份,来配合他完成一些必要的接待工作。他在电话里说:申刻,你必须回来,你知道吗?他们要送我,从厂里一直送到家里啊!现在还有哪个退休了,单位会敲锣打鼓把人送到家里的?没有了!所以,申刻,你必须回来。
即将退休的申永福还能受到单位如此的重视,作为家属,我的确有必要在这一天隆重出场。对于申永福来说,这不仅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同时也是展示他在家庭中至高无上的男主人地位的机会。而我,37岁人高马大相貌优良的准成功男人,以申永福的儿子的身份站在他众多的领导干部同事徒弟面前,无疑是比较体面的。我理解申永福的心情,所以我特意请假一天,回了父母家。
那天,我母亲张桂芳特意炖了一大锅冰糖银耳莲子羹,待同志们围绕着申永福前呼后拥地挤进我们家,张桂芳就叫我把银耳莲子羹一碗一碗端到了同志们手上。张桂芳的冰糖银耳在电气厂家属楼里素来有名,大家伙暂且偃息了锣鼓,顿时,我们家并不十分宽敞的两居室里,充斥了一片碗勺碰撞的“叮叮当当”声,以及美味羹汤吞入口腔、滚入咽喉时酣畅淋漓的“稀里呼噜”声。
看着人们狼吞虎咽的吃相,张桂芳骄傲地笑了。申永福也笑了,他是为自己40年职业生涯的无可挑剔而满意地笑了。然后,不约而同的,一屋子男男女女,发出了此起彼伏的笑声,颇得要领,抑或莫名其妙,总之,都笑了。可不是吗?申永福一生恪尽职守、任劳任怨、思想进步、作风正派,领导指向哪里,他干到哪里,当属“干一行、爱一行”的典范,同志们难道不应该为他完美的人生表示欢笑的祝福吗?
充斥着我们家的如云宾朋和欢乐气氛,使申永福同志恍如回到了当年的劳模发奖大会现场。30年前,年轻的申永福在上台领取奖章并被要求简短发言时,激动得双手颤抖,喉咙梗塞。人们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他努动的嘴唇里将要吐出的话语,可他却久久地滚动着喉结,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就在人们快要等得不耐烦时,申永福终于举起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热泪盈眶地喊出了一句嘹亮的口号:一面学习,一面生产,克服困难,敌人丧胆!
台下轰然而笑,申永福也笑了。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暗暗地立下了志向,既然党和人民给了他这么大的荣誉,他就要以此为鞭策,不断克服困难,努力学习生产,成为真正的、货真价实的、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工人阶级中最优秀的一员。
从那以后,申永福同志便以更积极的姿态和更坚强的斗志,投入了热火朝天的革命工作。至于成果,不说也罢,社会不是在发展吗?人类不是在进步吗?申永福同志不是也要与时俱进吗?国有企业改组时,电气厂三分之二职工下岗或者提早退休,申永福却因他一贯优秀的工作态度以及早先劳模的底子,被大幅度缩水的电气厂留用。只是,“一面学习,一面生产”于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工人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在新产品、新技术面前,他被自然淘汰。好在,他始终能找到属于他的一片天地,即便落到了清扫工岗位,亦是做成了清扫工当中的皇帝。近10年来,电气厂没有一年落下过“市级卫生文明单位”奖牌,这与申永福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投入清扫工作是分不开的。
申永福简直就是一块金子,放到哪里都会闪光,哪怕被打造成下水道,也还保持着金子永不腐烂的质地。那是谁说的?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在经济改革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狂风巨浪中,平凡而伟大的申永福同志把一份最低微的工作,坚持做到了光荣退休的这一日,正可谓巨大的胜利。
遗憾的是,在退休这台戏中,竟无人请申永福讲话。他本已作好准备发表一番肺腑之言,隔天晚上还对着张桂芳这个唯一的观众演示了一遍。30年前的那句口号喊得不怎么完美,太紧张,声音颤抖,没有充分体现出豪迈气概。现在,申永福想通过退休发言,改变人们对他不善讲演的成见。然而,大伙儿吃完冰糖银耳,竟拍拍屁股站起来,纷纷发出健康、长寿、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祝福,随后提着锣鼓、扛着大旗,仿佛一群残兵败将,乱哄哄地离开了我们家。申永福已经准备好的差不多要呼之欲出的腹稿,很不甘心而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已然沸腾起来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