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尽,我们家的两间房顿时安静下来。申永福扫视了一圈狼藉的屋子,瓜子壳遍地,巧克力包装纸到处匍匐,沾着口水的烟蒂东一截西一截地散落在烟灰缸周围,冰糖银耳的汤羹滴落在地板上,一摊摊黏糊糊的痕迹像咽喉炎患者的浓痰一样黏稠发白,“光荣退休”的红丝绒证书端正地靠立在饭桌顶端……申永福一低头,看见自己胸前那朵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如火如荼的大红花,花瓣上竟也沾染了几摊冰糖银耳的污迹。申永福霎时感到羞怒之极,竟一把扯下大红花,“嗖”一下,扔出了窗外。
窗外,天色已进入日暮的黄昏。那时刻,我父亲申永福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今日不是他的劳模发奖大会,今日,他只不过是退休了。也就是说,劳动模范申永福同志,从此以后成了一个闲人。
我的父亲申永福退休了,他成了一个闲人,但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对退休以后的生活应该有所打算。记得7年前,在我的结婚喜宴上,有一位客人与申永福寒暄:老申,你还在厂里做吗?申刻都结婚了,又不靠你养,你不如提早退休拉倒,回家养息着不更好吗?
申永福穿着一件像纸板一样挺括的新衬衣,脖子里死死地扎着一根领带,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还是等正常退休吧,也没几年好干了。
就有人附和道:一辈子勤勤恳恳上班,退休了会不习惯的,得找些事儿做。
申永福貌似洒脱地说:还找什么事儿做?都做了一辈子了,倒是没正经出去旅游过一次。等退休了,我要去游山玩水,去杭州,去桂林,去……
申永福捉襟见肘的想象力使他在罗列旅游胜地时,除了杭州和桂林,再也说不出别的地方,但他表达了他的梦想,退休以后,他要去游山玩水。当时作为新郎的我却想,退休真好啊!退休以后,就有大把大把时间了,我要是退休了,就去青藏高原,去喜马拉雅山,去世界屋脊旅行,那是我的梦想。30岁刚结婚那一年,我就开始梦想着退休了,与父亲申永福比起来,我这个儿子显然太不求上进。当然,我梦想退休,并不是贪图享受,而是为了喜马拉雅山的终极梦想。
现在,申永福真的退休了,他终于可以实现去杭州或者桂林的梦想了,这几乎令我感到嫉妒。然而,我还是想错了,事实上,退休以后的申永福,却像一个修行者一样,整日呆在家里闭门思过,几乎足不出户。一个人,当他把一生中的黄金年华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工作,而有一天,他忽然失去了这份工作,于是他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连家门都迈不出去了,生活于他而言,似乎失去了意义。我母亲张桂芳对我说:你爸,他变了,变得和过去很不一样,我觉得,他是进入了更年期。
我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和女人一样,在人生的中后阶段也会经历一次所谓的“更年期”。为此我特意翻阅了相关的医学辞典。辞典上是这样解释的:更年期,是指女性卵巢功能从旺盛状态逐渐衰退到完全消失的过渡时期,包括绝经前后一段时间,中医称之为“围绝经期综合征”。在更年期,妇女可出现一系列生理和心理变化,比如潮热、心悸、腰酸背痛、精神异常等症状。
从定义来看,“更年期”好像与我们男人没有丝毫关系,因为男人既没有卵巢,又没有月经,何来的“围绝经期综合征”?然而我母亲张桂芳却肯定地断言,曾经的劳动模范,如今的闲人申永福,正在经历一场水深火热的“更年期”。
关于申永福的更年期症状,张桂芳一开口就可以罗列出九九八十一条。有一次休假回去探望二老,她抓住我足足诉说了一个小时。申永福坐在旁边听着,偶尔发出一两句“乱讲!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怎么可能有更年期?”之类的反驳。然而他并没有阻止张桂芳说下去,并且,他听得很仔细,仿佛在监督张桂芳的言辞中有无错处,一旦发现就亲自站出来纠错和更正。看起来,对于更年期这件事,申永福的态度有些暧昧,虽然他并不承认自己正处于更年期,但他似乎又希望我能注意到,他的身体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张桂芳倾诉够了,就去厨房做饭了,接下来的时间属于申永福。我的工作和住处,在这个大都市的另一头,难得回家看望父母,所以,我尽量做到公平、公正地把时间平均分配给申永福和张桂芳二人。
当着儿子的面,申永福起初还保持着作为家长的尊严和克制,然而终究有些按捺不住,在东拉西扯了一番有关世界经济危机、上海世博会空前成功等宏观话题后,他就逐渐把主题引到了身心微观感受上。
他先说胃胀,下路不通,嘴里总是嗝出一股股来历不明的浊气。刚说完,我敏锐的耳朵就听到一个清脆响亮的有声气流通畅地排出,方向显然来自申永福深陷于沙发的臀部,这不攻自破地证明了他前面说法的缺乏根据。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说起了视力,他说视力下降得实在厉害,戴了老花镜都看不清电视。我拿起他那副用胶带绑住一只断脚的老花镜,发现镜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垢,不知多久没有擦洗了。我用清洗液替他洗净,让他再戴上试试,他“呵呵”讪笑着说果然好一点了。我说,明天给你去买一副新的眼镜吧。他却说这一副还可以用,没必要浪费钞票。支吾了一会儿,他又说他的记忆力衰退得比视力还严重:申刻你看看,刚才你给我洗好的老花镜,放到哪里去了?又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