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发现喊他的人是一起下岗的毛芋头,他又在拉客了。他已经买了夏利车,二手的。肥肉强装笑颜,走过去跟他寒暄了一会儿。毛芋头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告诉他,买夏利车借了二万块钱,现在每天连油钱和利息都挣不上。最后的结论是:还是开残疾车好。
这不是废话吗?一年前,肥肉和毛芋头几个还在一起开残疾车的。自从下岗后,他们就买了残疾车跑营运,虽然不富裕,但是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对于他们这个遭遇的人,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就很不错了。可是去年,厄运突然降临了,非法营运的残疾车成了过街老鼠,一旦被交管抓到,一律拘留七天、处以重罚。为了逃避追捕,肥肉自整顿之日起昼伏夜出,还是被蹲点的交管抓到。他的车就再没有赎回来了。再说,赎回来干什么呢?只要自己还是一个健全人,开残疾车就要再次被抓、被罚。这就意味着好端端的饭碗丢了,新的谋生手段结束了。
这段时间,肥肉多次求职、屡屡碰壁。虽然多年以前,他在齿轮厂是做机床工的,可由于下岗后开了残疾车,一晃又过了好几年,开机床的技术已经忘光。再说这几年,不知怎么的他以一种自虐般的方式发胖了,胖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了羞愧。尤其开残疾车的头几年,他嗜睡又贪吃,就跟猪一样,只要没有客人可载,坐在车座上也能睡着。而且总是饿,看见街边摆着吃食小摊,总想买来尝尝,一会儿是几个烧饼,一会儿是半斤猪耳朵,几个酱鸭头,吃得忘乎所以。吃完了,用袖子抹一抹嘴,仰靠在背后的挡风板上,鼾声如雷。这时候如果你将他拍醒,他会脾气很大。
“干什么干什么,我正睡得香呢!去找别的车吧!”他嘟嘟囔囔的,人完全处于慵懒、傲慢的状态。等到客人真的走了,他才会一下子清醒过来,惋惜不止。“我这是怎么啦,多挣一分钱也好啊。家里缺钱,娘俩半个月没有肉吃了。在城里伸手都要钱,不像在乡下……”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从出了齿轮厂,他整个人就像被风化的沙雕垮掉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曾经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一个风风火火、非常要强的人,在厂里,他小有名气,他得过机床工技能大比武的一等奖。他以此自豪。那时候,他多么热爱他的工作,他把齿轮厂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以为他也能像叔叔那样当一辈子工人!要知道,他是叔叔托关系送了许多礼才进的厂。刚进厂是临时工。能当临时工也是很难的,要不是叔叔人缘好……
然而现在,不论是临时工还是正式工都没有意义了。刚下岗的那阵子,他无奈于茫然无措的日子,一度躲在家里不敢见人,想死的念头都有了。社区主任得知他的情况,来做思想工作,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只是,他已习惯于有规律的上下班生活,对未来的前途一筹莫展。直到有一天,他在劳动力市场门口看见毛芋头买了残疾车跑营运,他也跟着买了,这才算找到了一条活路。谁会想到几年之后,连残疾车也不能开了呢?
告别了毛芋头,肥肉来到了江边的公园里。公园里白茫茫一片,只看见一个老头带着孙子在堆雪人。雪人昂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
肥肉慢腾腾地走过去,也想加入堆雪人的行列。但是他走到雪地里,又退了出来。他觉得像他这个遭遇的人,应该时时刻刻想着工作、收入、家人、出路才对,只要有一秒钟的放松,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因为他跟别人不同,那老头说不定是有退休金的,那孩子的爹说不定是一个百万富翁呢,而一个走投无路、朝不保夕的人,怎么可以跟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堆雪人呢?自责,劣质白酒一样呛人的感受,猛烈地摇撼他,让他无法快乐。
肥肉深深吸一口气,沿着积雪的小径缓步而行。公园很小,其实就是一块江边的绿地而已,夏天的时候,肥肉不想回家或者心情特别不好,常在这里消磨时光。夏天的时候,这里到处是人,肥肉爱站在别人的背后看他们下象棋。他看不懂下棋,喜欢的是看别人吵架。他喜欢看他们为一步棋走错吵得面红耳赤。他喜欢在这里遇见那些比他更没有出息的人。不过,有时候他也要特别小心,因为在这里他会遇到熟人。
如果遇到一起下岗的同事,那也罢了,他会为对方也没找到工作幸灾乐祸。最怕的是遇到同一个村里的人。自从下岗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吴村了。近些年,吴村的年轻人大部分在城里打工,这些年轻人反正他也不熟悉,他装作不认识就行。最怕的是那些与他同龄的村里人,他们也跑到城里来打工了。他们一副新鲜好奇、精神抖擞的样子,总爱到公园里乱转。一旦认出他来,就要问他的情况,他不能不搭腔。他就撒谎:我现在,正准备买夏利车开呢。
他的这个“准备”非常有用,总能将对方唬住。然而下一次遇见,他就不好作答了。当对方再问起他的情况,他会逃一样离开。他怀疑他的下岗、他的残疾车被没收、他和妻子闹离婚,村里人都知道了。他能想象得出来,他们在背后怎样议论他:“维乐呀,现在没有工作了,穷得不如我们这些种田的。”“是嘛,那他还不如回来种田呢。”“种什么田?户口迁出去,田就没有了。”“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