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1年第10期
栏目:幻想空间
一大早起来,窗外堆着雪。雪悄悄下了一夜,没有一点声音。世界好像死了,身上裹着白色的床单,躺在窗外僵硬。不,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肥肉叹了一口气,担心恶劣天气会影响他摆脱妻子的计划。他穿好衣服,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妻子的房门还关着,儿子熟睡在过道里。这是一套四十多平米的经济适用房,儿子出生那年拿出所有积蓄、又借贷三万元买的,现在已经显得陈旧、逼仄,犹如车站附近加铺的旅馆。
他与妻子离婚八个月了。儿子已满十八岁,无需商量判给谁,准备让他自己找食去。存折上只有两千块钱,也无需争论怎么分割,他全给了妻子。现在麻烦的就是这房子,没办法掰成两半。由于妻子没有住房,离婚时提出:她享有对该套房屋的居住权,直到改嫁,找到住处。他只好用三合板将客厅一分为二,里面成了妻子的卧室,外面就成了过道。
他现在还不能习惯与妻子离婚后的生活。离婚前,他几乎没有做过饭洗过衣,早上起来,脏衣服早就洗掉,洗脸水已经烧好,连他路上要喝的水、要吃的饭都备好了,装在厚厚的布袋里……离婚后,他们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妻子却不再照顾他的生活。两个人的关系相当于一套房子里的两个租户。他知道妻子恨他…——想到她的恨,他越不喜欢待在家里。
街上全是稀泥,雪被行人、车辆、穿着红棉袄的狗弄脏了。扯着绳子的狗,在雪地里跷起一条腿,跟往常一样撒尿,它的主人包着围巾,只露出一双衰老的眼睛。他讨厌狗。听说养一条狗比养一个人更花钱。听说有一种狗价值百万。狗怎么可能比人还值钱呢?他无法理解。
他小心翼翼地行走。他想,要是我也值那么多钱,我真愿意将自己出卖,让妻子儿子过上好日子;我将依偎在主人的脚下,在火炉边啃骨头,打盹,捉虱子……他想起捉虱子,感觉浑身痒了起来……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和他的兄弟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将捉到的虱子放在嘴里一咬,虱子会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他感觉那是自己最有成就感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身强力壮,是村里的生产队长,他和兄弟在小伙伴中间耀武扬威,打架从来没有输给别人。那时候,他有一个叔叔在城里当工人。叔叔有一个儿子跟他同龄,每年正月都要来家里做客。他们天天盼着过年。叔叔带着儿子来的时候,他们早等在村口。有一年,叔叔的儿子带来了一双旱冰鞋,然而在村里竟然找不到一块水泥地供他表演,他们很苦恼。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把早冰鞋当成了争抢的玩具,谁抢到旱冰鞋挂在脖子上跑来跑去,谁就是胜者。他费了许多周折抢到了,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他将绳子打了一个结,争抢的时候,他差一点被活活勒死……可是在那样窒息的状态下,还是很快乐。
他完全沉浸在儿时的快乐中:一会儿想想这件事,一会儿想想那件事,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那么清楚。而现在……他必须逼自己走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他要逼自己走到一条胡同里,走到一扇挂着“婚姻介绍所”牌子的门前去。他走了很长时间,走到它跟前的时候,婚姻介绍所的门还关着。他站在门前看着这些字:
某男……,某女……
我来这里干什么啊?
他突然丧失勇气了,感到自己的行为很荒唐,正要离开,婚介所的门“吱嘎”一声,从里向外敞开。肥肉吓了一跳。屋里活动着一男一女。男的大概三十来岁,问他:“大哥,你来征婚的吗?”肥肉嗯了一声。“你来得挺早啊!”那男的将屋里的折叠床收好,叫肥肉坐在凳子上。肥肉闻到屋里一股腥臊味,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那女的。那女的好像四十多了,坐在桌前往脸上扑粉,那粉飞起来就像蝴蝶扇动翅膀。
“你叫什么名字?大哥。”那男的拿来一张纸一支笔,盯着他看。
“肥肉。”
“哟,有姓肥的吗?”
“真名叫陈维乐。”
“哪年出生?”
“四十四了。”
“单身,离异?”
“离异。”
“想找什么样的对象?”
“想找健康体壮,性格稳重,有独立住房,有固定工作,最好有存款的男士为伴。”
“什么啊?”那男的一面记录,一面张大了嘴巴,“你……同性恋啊。”
“哦,不是,不是的。我是帮老婆来征婚的。”
“吓我一大跳。”
“她不好意思来。”
“带她身份证了吗?”
“没有。”
“这可不行,至少要带上她的身份证,最好有离婚证。”
肥肉愣在那里,他事先没有想到这一招。“离婚证,我这里就有。我不会骗你的,都离了快一年了。”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是怕派出所来查。”
肥肉有些不心甘。“我老婆比我小六岁。她和我离婚后,一直想找个有钱人嫁了。说真的,她年轻时是我们村有名的美人胚。”
“大哥,现在正整治骗婚呢!你还是回去让她自己带着身份证来吧!我们这里天天有人,要不你留我一个电话。”
肥肉还想说什么,那男的有些不耐烦。肥肉从对方手里接过名片,人像应聘被拒绝,心灰意冷地来到街上。街上交通堵塞,雪被踩得更脏了,眼前的城市就像一摊正在融化的巧克力雪糕。肥肉蹲在一个街角,捏住冻得通红的鼻子擤出了一条黄色的鼻涕。然后,他将手放在口袋里擦了擦,漫无目的地走到另一条街上。
他听见有人在喊:“肥肉!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