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那个布娃娃,不敢抬头看他们。“我是一个小学生,”我喃喃地自言自语,“是《星星报》的小记者,你们有什么样的愿望和梦想,都可以讲给我。我可以写文章来呼吁别人,让他们来帮助你们。”可是他们并不领情。也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想被人关注。白女一直都在眯着眼睛看我,而沫沫——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名字,这在当时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中间,简直算是一个精神财主了——紧紧地捏着他的小拳头,眼神盯着别处,像极了那些叛逆的男生,在被老师训话而又不服气时候的表情。我那天采访弄了一个僵局。后来我发现白女其实是在看我的布娃娃,那是一个有着金色鬈发和蓝色眼睛,裙子和鞋子都可以灵活地脱下来的洋娃娃。“这个送给你了。”我把布娃娃塞到了她手里。白女颤抖地抱着那个布娃娃,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用手轻轻摩挲。那一刻她突然不是那个看起来还有些呆滞的雪白的女孩了,她的表情又纯洁又安详……那一瞬间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属于小女孩的柔情蜜意。
就算是这样吧。就算当时他们给了我极大的震动,就算我不知道我的布娃娃对于慰藉他们其实并无多大意义,就算我为此写过一篇漂亮的作文,就算他们在震撼我的同时也伤害过我。我仍是可以在每一天的阳光中幸福地醒来,我仍是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怨恨这个世界,我仍是可以在自己不高兴不满足的时候撒娇甚至哭闹。我会很快就忘了他们的,曾经的我真的那么以为过。
白女
我叫“白女”。或者是我不叫“白女”,可是别人都这么喊我,姑且就把这当成我的名字吧。我到四岁的时候还是几乎没有出过门,我觉得阳光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一般令人恐惧。在阳光下我不仅睁不开眼睛,连皮肤都仿佛在微微作痛。可是别的房间的孩子可以。有一次一位阿姨带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来,那个小姐姐看到我就吓得哇哇大哭,她说我是妖怪。我真希望我不是一个妖怪啊,从那个时候起我明白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阿姨说我之所以这么白,是因为我体内缺乏一种叫做酪氨酸酶的物质。我不知道酪氨酸酶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就没有。我想一定是我把那个宝贵的酪氨酸酶弄丢了,所以我的妈妈才不要我的。
一直和我住在一个房间里的,还有沫沫。我在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以后,渐渐地知道了只有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一样的白得彻头彻尾,一样的如同惧怕阳光的病毒。所以我讨厌沫沫,我讨厌他那么白。我不想和他在一起玩,甚至不太愿意和他说话。我坚决地认为,有一天我会飞越禁锢我的这个囚笼,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不会太难的,只要我找到那个宝贵的酪氨酸酶就可以了。
我恨沫沫,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嫉妒。沫沫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亲生父母为他取的名字。沫沫的父母是爱他的,我非常绝望地想。至少他们为沫沫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是一个名字,而不是像我一样,只有一个符号般的代号。为什么沫沫就比我要幸运。当福利院的叔叔阿姨把他从福利院门口抱回来的时候,包裹他的被褥下面有一张纸条清楚地写着他的生辰,还有,“沫沫”这个名字。当然这些是后来阿姨讲给我们的。可是阿姨为什么提都不提我,我比沫沫小一岁,可是谁都说不清我的生日到底是在5月份,还是6月份。这个问题,连上帝都不太知道吧。他那么忙,哪里会记得对我的这个小玩笑。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恨死了“白女”那个称呼。我讨厌沫沫,其实是因为我羡慕他吧。有时候我对生活的要求,卑微得就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
直到有一天,福利院门口出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一个可以把那么多美丽的颜色调和在一起的女孩。她叫“洛小米”——那个名字清脆得就像一条小溪咕咚咚流过山涧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我连羡慕的资格都没有。我不再羡慕沫沫了。
沫沫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白女。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虽然我们有时也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其他人玩一会儿,可是始终都是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王阿姨在教我们认字的时候,总是说,我的记忆力要好一些。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白女是个多么神奇的女孩。白女经常呆呆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眼神都一动不动,可是她说她根本不觉得时间有什么难捱的,她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静静地,静静地遐想。虽然白女有时候嫌我太吵,可是我理解她,所以我总是乖乖地闭嘴。
我不知道白女想了些什么。可是我觉得白女想了那么多年,一定应该都可以做哲学家了吧。可是白女却说她对哲学家没有什么兴趣,她说她在想她自己的人生。她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健康的漂亮的孩子,然后,她在想象中,把自己一生中应该经历的事,已经经历了一遍。看到白女说话时得意的神色,我开始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自己喜欢白女,是因为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喜欢,只能喜欢她;还是因为她和我是一样的,和她在一起不需要害怕被嘲笑;还是因为我把她当成了妹妹,所以理所当然地要照顾她。不管了,管他呢!反正其实我也挺喜欢王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