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那个叫什么大米、小米的女孩。她给了白女一个布娃娃,有什么了不起的!从此以后,白女对那个布娃娃的热情,明显比对我的要多得多。
洛小米
等我再去看他们的时候,五年的时光已经静悄悄地流走了。那年我十四岁,刚刚参加完中考。在中考的考场上我经历了一生中的初潮,像有一条柔软、湿滑的小蛇在我的身体下面游弋,我以为我自己快要死了。如同每一个敏感、孤独的青春期少女一样,我疑心重重地度过了那段潮湿、腥气的青春岁月。为了避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我还学会了一种在日记中欲拒还迎地和老师打太极的文体。我想,没人能看得懂我那些绕来绕去、云里雾里的语言。一个初中生,都已经学会了妥协,可见属于这个社会的规则是多么的强大。
虽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我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低下了头。然后我抬起头来,沫沫和白女把手挡在前额,小心地看着我。我转身关上了门。白女的眼神还是怯怯的,一只手抓着一只已经很脏很旧了的布娃娃——那个时候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沫沫依旧表现得淡然,他的神情看起来已经超脱到了另一个境界。因为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白女放下了用来遮挡眼前阳光的那只手,然后那只手下意识地放到了布娃娃的头上。她在看着那个布娃娃的时候表情变得生动起来,她的侧影看起来又乖巧又安静。我突然看到在她的周围,似乎有一圈薄如蝶翼的光晕,那一团光晕簇拥着她,仿佛她随时都会破碎,然后飞出我们的世界。
我把带来的书放到了自己身边。其实我也知道他们的视力不好。我想自己是不是总拿一些不合时宜的礼物。
白女
没人知道我有多么喜爱布娃娃,所以我有多么感激那个为我带来一个布娃娃的女孩。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抱着这个布娃娃,白天的时候也一直带着她。我和她说话,谈心,为她编织了许许多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因为不是我自己的,就异常美好。渐渐地,这个布娃娃就成为了一个有生命的存在,没人知道她的善解人意是如何地慰藉了我孤独的灵魂。王阿姨是一个好人,她为我的布娃娃缝过好几套新衣服——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感动得想哭。就因为这个,我想,我这一生随时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报答王阿姨。
我又看到那个女孩了,那个给我带来一个布娃娃的女孩。真好。当她降临在我们那个除了王阿姨,很少有外人来的、斑驳陈旧的门前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在最初的一秒,我是从她带进来的阳光中感觉到她来了的。她带进来的阳光,似乎和别人带进来的阳光是不一样的。然后,我就真的看见了她。她穿着白色的公主裙,个头高了许多,黑瘦黑瘦的,不过那双大眼睛依然是晶亮晶亮的。
她真好看。可是我惊慌失措。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可是我想象中的女孩还是穿着各种颜色鲜嫩的衣服,当她像是被一堆最轻盈的雪花拥抱着出现的时候,我就有些慌乱了——原来她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沫沫
我讨厌那个女孩。那个带着令人讨厌气息的女孩。你看,她又来了。她完全可以再不来了,她又来这里做什么?她又来伤害和骚扰白女的生活了吗?白女已经够可怜的了,这些年来,她除了吃饭以及读书的时候,经常是抱着那个黄头发的布娃娃发呆。我觉得白女对那个布娃娃的爱,可以媲美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的爱——据说,原谅我用“据说”这个词,人世间的母亲都很爱她们自己的孩子。
她说她叫洛小米。她叫就叫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在炫耀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吗?那我还叫沫沫呢!她带来了好多书,这个,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十分喜欢的。可是白女一定不喜欢看书,她有她的幻想就够了。
我是沫沫。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只是人生苦海无边中的一缕泡沫——沫沫,泡沫,一触即碎的人生幻象啊,我是倒映在人世浮华中的一面镜子。佛祖,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切。
洛小米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远房亲戚。他和我聊天的时候说他会算命,他说是算命得把衣服都脱掉,根据你的身体来算你的命运,他说他下回来的时候要给我算。结果一个星期以后他因为抢劫而入狱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一个老师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在就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好友,她软磨硬泡地非要陪我一起进去。第二天我听说那个老师多次把女生骗到他的办公室欲行不轨。沫沫,白女,我说这些,我只是想说,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陷阱重重的历险,对此,你们不必太过介意。
我告诉他们,在大西洋上,有一个叫做“林索伊斯”的小岛——当我偶尔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后,就小心翼翼地记住了这个名字。那个岛上的居民害怕阳光,他们都只在月光下活动。他们都有着雪白的皮肤,发白的头发……大家称他们是“月亮儿女”。我不知道“林索伊斯”是不是也可以翻译成“月亮岛”的意思,可是那些与世隔绝地、如同生存在大西洋深处一叶扁舟上的人们,终生都在进行着一场月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