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4年第04期
栏目:小说世界
洛小米
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我只有9岁。当时为了完成老师的一篇作文,我让爸爸带我去参观福利院。我抱着一个洋娃娃站在门口,目光躲闪地看了几眼坐在屋子深处的、白得耀眼的孩子,好半天都没想起来我的洋娃娃原本是带给他们的。
我的作文一如既往地漂亮,毫无悬念地被老师拿着在班级上宣读。那天同学们异常地安静,老师的声音非常寂寥地飘荡在教室的上空。我一如既往地——在老师又郑重又喜悦的声音里,强烈地怀疑他念的并不是我写的作文。然后,我在老师又遥远又有激情的抑扬顿挫里,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凄凉——我不知道一个9岁的孩子是不是应该懂得凄凉那种感受了,可是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感到了凄凉。我去福利院,难道只是为了写一篇漂亮的作文,被老师惊喜地夸赞一番吗——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会在老师一次次的赞叹中逐渐把那些当成了理所当然,有一天我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轻易地就可以迎来赞叹,然后理所当然地被现实以及我的自以为是深深伤害。可是那个时候,我似乎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我所生存的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会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场盛大的作秀。
白女
当那个小女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间睁不开来——我是说,她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了太多的阳光。然后我从下往上慢慢地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穿着红色凉鞋的脚丫子,脚趾似乎是紧张地往回扣着,然后,是一截细细的、米色的小腿——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狂热地爱着那种颜色。噢,瞧我多粗心,不是有人知道没人知道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人会去想这个问题。我的目光下意识地上移,接着,我看见了浅绿色小碎格子布的裙摆,抱着洋娃娃的手,粉嘟嘟的小嘴巴……她的眼睛真大、真黑,两条同样漆黑的羊角辫上绑着粉色的绸缎花——我又低下了头。我只是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人身上,一下子看到过那么多的颜色,所以觉得有些眩晕——我觉得,她真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
我真想学她的样子打扮自己,我从来都不知道白色的发丝如何可以编织出细密婉约的发辫,我不敢告诉阿姨我也有过这样的渴望。我不是一个天使,这我知道。从来都不是。永远不会是。我突然就学会了叹气。
沫沫
当门响的时候,我勇敢地扭头望了过去,然后,被一大片阳光晃得转回了头。我的视力不太好,所以在那个瞬间我感到像是从有一堆颜色的调色板上望过去一般——一个在福利院长到10岁的孩子不应该知道世界上有调色板这样一种东西吗?好的,我承认,当时,我只不过是感到一大堆糅合在一起的颜色突然从我眼前晃了一下——这令我感到恼火。我讨厌那些入侵者,所有的。可是现在,当我坐在这色泽艳丽、香火旺盛的寺院里,我还是经常想起幼年时代最初从我眼前闪过的那一堆颜色——像是一块彩色的调色板,每一块小格子里都有一种不同颜色的色块,它们同时迅速从你眼前划过的时候,你会突然觉得它们都活了起来,在那一刻拥有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阿姨们最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沫沫,你是个小男孩,你要勇敢。我恨死了那句话。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我要勇敢什么,我要对谁勇敢。勇敢那个东西就像一只毫无道理不停地汪汪直叫的小狗,令人讨厌。佛祖啊,现在我每天都陪在你的身边,我依然难以去审视属于你的苍穹——白天的时候它太亮,夜晚的时候它又太暗。我依然不知道勇敢是个什么东西。告诉我,除了那个所谓的勇敢以外,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洛小米
我很惶惑,为什么我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没有那种看到雪公主或雪王子时候的惊叹,甚至连看到雪孩子般的喜悦都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害怕。我低下了头,来回互蹭着两只脚的脚尖。细碎的浅绿色格子布裙子,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了,是我爸爸去外地出差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过红色和绿色是否搭配的问题——反正我觉得自己穿得挺美的。
他们很白,很白——我第一次觉得“白”原来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虽然我又黄又黑,可是叔叔阿姨们都觉得我长得很秀气。他们的皮肤很白,头发也很白,但却又是那种像是洗不干净的、发着淡淡黄色的白,连眼睛——都似乎是泛着淡淡粉色的白。我在看到他们眼睛的时候再次低下了头去看我的脚尖。“白化病”,从福利院院长的双唇翕动中吐出这么一个苍白冰冷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