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情绪”只存在半天多,到了下午,姜承先的心情便渐复平静。自然平静中荡漾一种快意,这是复仇的快意,尽管这种程度的“报复”与对方所降于自己的灾难相比,实微不足道,但毕竟是意外之获,这让他舒心。
只是这种舒心也未能持续太久,便被彻底摧毁。于傍晚时分,他听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他下楼去取晚报(这也是每日的必有日程),遇上了同样是取报纸的邻居老曲头,老曲头突然像不认识他似的透出异样神情,说句:“老姜,可真有你的啊。”
“我……”姜承先不明就里。
老曲头问:“周国章去你家了?”
姜承先一愣,心想他是咋知道的呢,他点了下头。
老曲头再问:“听说你没让他进门?”
姜承先更惊诧了,咋连这个都知道了?心想一定是同楼层的哪一家从门眼往外窥视,他有些不悦,带气地反问句:“不让进门不行吗?”
老曲头连连点头,说:“行,当然行,太行了,咱教育口谁不知道周国章是个啥鸟,在位几十年害了许多人。比方你,遭的那些事大伙都是知道的,今天他出事也算是报应。”
姜承先有些懵懂:“出事?出啥事?”
老曲头有些惊讶,说:“咋,你还不知道?他中风了,脑血栓。”
姜承先的心跳了一下,赶紧问:“中风?啥时候?”
老曲头问:“你真的不晓得呀?”
姜承先点点头。
“今天上午,”老曲头说,“真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接着老曲头综合了一下他所知情况,讲给姜承先听。原来今天是市里老干部的查体日,查完返回,周国章乘坐的汽车抛锚了,地点就在他们宿舍楼前。等修车时周国章忽然心血来潮,对司机说要上楼去看一个老熟人,没过多会儿周回来了,身子摇摇晃晃,走不稳,刚到车跟前就摔倒,不省人事,司机不敢怠慢,立即拦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他后来咋样了?”听完老曲头的叙说,姜承先急切地问。
“不晓得,这个不晓得。”老曲头说,“反正这个病,这个岁数,够他呛咧。”
姜承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丢下老曲头,急急上楼回家。
“出事了!他出事了!”姜承先一腚坐在沙发上。
老伴问:“谁出事了?”
“周国章。”
“周国章?他咋的了?”老伴也十分惊讶。
姜承先把情况复述给老伴。听毕,老伴张了张嘴,没放出声来。
沉默。死样的沉默,而两个人的心里却在不住翻腾。
还是老伴先开口,说:“这事能怪咱吗?咱没把他咋样,也就不让他进门,不让进门就有错了?生了病,能往咱身上安?”
姜承先闷闷地说:“啥叫倒霉,这就是咧,他妈的,周国章是咱的灾星,从前是,现在是,想躲都躲不过的。”
排除迷信因素,姜承先的这种说法,可以说是不争的事实。只因替“畏罪自杀”的极右分子教导主任任劳说了句公道话,姜承先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又因“认罪”态度不好,处罚升级,在是否将其移送司法机关的问题上,时为副教导主任、工作组副组长(运动后升任书记兼校长)的周国章,起了关键作用,力主将他移交到司法机关“法办”,理由是:不认罪,罪加三等。而真正的“理由”是他与任劳主任的关系好,与周国章的关系一般,周、任二人的“龙虎斗”将不谙韬晦之术的他牵扯其中。如此隐秘的“前因”导致泰山压顶般的“后果”。他被判刑二十年。一切由此而改变,整个人生滚入无尽泥沼。他把这笔账记在周国章身上,可以说一点儿也不冤枉他。就是这么一个害了自己的人,今天却要来和自己“聊聊”,只因没有聊成,就恼羞成怒得了脑血栓。
姜承先度过了难熬的几天,有数不清的问题在他头脑中翻腾:发生这样的事,起因是周登门要与自己聊聊,他究竟要和自己聊什么呢?隔在半个世纪两端的两个有仇隙的人有什么可聊的?拉家常,叙友情?这个不存在。是对当年的所作所为有所认识来向自己表示歉意吗?对此他有些疑惑,吃不准,心想如果没有这种意思,他来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就算他有这种想法,又为何拖到现在才来表示呢?再想想,便将这种可能性否定。他断定周是不会登门认错的,因为这不合常规,几十年运动不断,那么多冤案,那么多受害者,又听说有哪个相关责任人站出来认错呢?没听说过。由此想来周的造访完全是心血来潮,没事找事,结果酿成祸事,这又能怨得了谁?只怨自己。用老曲头的话说,是遭了报应。这么想,姜承先也就减轻了自己内心的压力。
但有一样事,姜承先的心里一直悬着,就是周国章的状况现在究竟怎样,是否脱离危险期?能留下什么后遗症?尽管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周出事确与自己无关,可他依然惦记着周国章的病况。
周末,儿子万东按“惯例”带着媳妇和小孩儿回家,这究竟属于“蹭饭”还是“常回家看看”的“孝敬”,谁也说不清,也就心照不宣。倒是媳妇心细,看了眼公公说句:“爹的气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姜承先回句:“没病。”老伴说:“没病,有灾。”接着就把刚摊上的糗事对儿子媳妇说个大概。没等儿子媳妇有所反应,姜承先先开口说:“这事,我觉得还是去医院看看……”
“看看?!”儿子万东打断他的话,口气很冲,“我看你真是有病!”
姜承先给噎住了。后吞吞吐吐地解释:“我只是想去……去探听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