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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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练回到家,姜承先边换鞋边习惯性向墙上的钟表斜瞅一眼,时间是八点半,比平常晚回来一个多小时。退休十几年来,他的生活已经形成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外出晨练,一切皆板上钉钉,雷打不动。当然也时有例外,比方早晨锻炼,要是当天在世界在中国在本市有重大新闻(也包括蹊跷事)发生,一起晨练的伙伴便会对此展开议论。七嘴八舌,海阔天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也就失去了时间概念。抬头一看,日头已经从海上升高。
这天导致迟归的新闻是近邻朝鲜的国家领导人去世。这事虽与中国不搭界,不影响国人的吃喝拉撒,却总有些怪异,大伙自然要热议一番,议着议着就过了时辰。却未曾料想,这个以胖胖的老金为热点的一天,竟然对姜承先有着某种标志性意义,那些日子只要看到电视上有对朝鲜国事的报道,他便会想到发生在那一天让他心身俱损的窝囊事。
他换好“行头”,去卫生间洗了手,老伴已把早餐摆上了桌,一成不变的小米粥、咸菜丝、黑面包、煮鸡蛋,他坐下来刚摸起筷子,却听到有敲门声。老伴已回到厨房,只有“劳动”自己,却有些怏怏不快,心想都啥年代了,不打招呼就往人家家里闯,而且赶在饭点上,真是的。也正是缘于这种不满,令他停在门前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谁呀?”
“是我。”
沙哑细腔的男声,有些陌生。他无法断定来者是何人,本想再问一句,又觉不妥,便将快出口的话咽回去,开了门。
打了照面,姜承先愣了一下,张张嘴没放出声音。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老者站在门外,讪讪笑望着他,轻轻叫了他一声“老姜”,姜承先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此人有些面熟,想了想却仍没想起来是谁。
“你?”
那人自报家门:“我是老周,周国章。”
“周——国——章?”
“对,我是周国章,咋的,把我忘了?”
姜承先“啊”了一声,下意识瞪大了眼,待他确认了来人就是周国章——周主任后,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全身热血奔腾,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窒息。嗐,这个周以为他忘记他了?不,不会的,他不会忘记他,他可以忘记别人,唯独忘不了这个当年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周主任呀。倒是岁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当年那个立场坚定气势如虹的周主任也像自己一样进入风烛残年,以致站在当面都没认出来。
“老姜,多年不见,你也老了。”仍然站在门外的周国章感叹道。
姜承先没接话茬,只在心里翻腾:这个周,他,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他怎么可能来找我?他是在副市级职位上退的休,自己是个退休工人,地位一个天一个地,而且……他,他也知道是我的仇人,今天是咋回事?
他冷冷道:“周,周副主任,你,你走错门了!”
从屋里射出来的光照在周国章有些虚胖的脸上,讪笑仍堆在上面,说:“哪里,没走错门,我就是来看你的。”
“看我?”
“多年不见,不知你过得咋样,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呀!”周国章感叹说,“后来一直没见过你,有五十多年了吧。”
“你没看见我,我可经常看见你这个人大副主任,在电视上。”姜承先不无讥讽地说。
“过眼烟云,过眼烟云,想明白了,是没多大意思的。”周国章边说边摇头。
“别在外面说,快进屋吧。”老伴在屋里招呼。
“你找我有事吗?”姜承先不客气地问,他没把周国章往屋里让,因为心里不情愿,他很清楚,就是眼前这个人给自己整个一生带来苦难,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也没啥事,就是想来……聊聊。”周国章说。
“聊聊?”姜承先脸上泛出一丝苦笑。
“是,聊聊,怎么,不欢迎?”周国章用一种近于幽默的口吻说,话毕又笑了一下。
“你说得很对,周主任,我不欢迎!”姜承先说,声音不重,却斩钉截铁。
姜承先无从得知周国章对自己逐客呈何种反应,因为他已经反身关了门,那一刻他多少也意识到自己如此决绝态度有些不合常理,但来自历史深处散而又聚的仇恨使他义无反顾。同时他也相信,这是他与周国章五十多年来的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面。
“哼,聊聊,和我聊聊,开啥国际玩笑!”姜承先在心里说。同时泛出一丝几乎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快意。他觉得周国章今天自己送上门,完全是自取其辱。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国章的无端造访打破了姜承先的宁静,须知,对于一生坎坷与苦难为伴的他,这份宁静心境实属得之不易。一方面时间能改变一切,风霜雨雪五十年,即使是一棵砍倒的新树,也会变成一截朽木。另一方面还有阿Q精神作祟,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如此,自己又何苦对往日的悲苦耿耿于怀呢?这么想,也就自我麻痹,不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一门心思过眼前这份日子,至终老而死,足矣。
这种说彻悟是彻悟,说麻木是麻木的暮年心境只存在于仇人周国章登门之前,而后,他内心的“妖魔”执意不肯再受管束,破牢而出,随之,那些尘封于历史深处的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令他思绪难平。
“他,他倒是要来做什么呢?”在姜承先困兽般在屋里转来转去时,老伴冒出这么一句话,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
“神经病!”姜承先吼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