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东依然严肃:“你探听个啥?也不想想,他是你的什么人,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一辈子倒霉,难道你都忘了?!”
姜承先闷闷地说:“这个哪能忘,忘不了的。”
万东说:“那你去看他做啥?!”
姜承先:“毕竟……”
万东再次打断:“毕竟啥?他得病与你有啥关系,你动手打他了吗?骂他了吗?侮辱他了吗?”
“没有,没有,”姜承先摇头不止,“这些都没有,就是没让他进门……”
万东说:“咋的,不让他进门就要为他得病负责?你才七十出头,咋就老糊涂了?!”
媳妇说:“爹,屎盆子怎么也扣不到咱头上啊,要怪,只怪他自个儿小心眼儿。”
姜承先说:“我不是往身上揽,可他毕竟……”
万东彻底火了,几乎是朝着他吼:“毕竟毕竟!懂不懂,毕竟是他周国章害了你一辈子,不仅害了你,还有我,还有我儿子你孙子。”
姜承先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株连,儿子说的是株连,自己的倒霉株连到他,再株连到孙子。尽管儿子没用株连这个词,可意思是明白的。他心中有数,儿子万东对他一直不够亲近,淡淡的,有时还横横的,开初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万东的脾气不好,后来才渐渐晓悟是万东怪他这个无能的爹在他人生的几个关键点都没能帮上他的忙,因而耿耿于怀。对于这一点,姜承先是认的,自己属于弱势群体,没能力为儿子提供有力的支撑,高中毕业后,到一个小工厂就了业,三十好几勉强结了婚,媳妇相貌平平,没文化,竟然还觉得万东委屈了她,整天没个顺溜气。万东一直活得憋屈,不舒畅,对此他内心一直是有歉疚的,想给些弥补又没这个能力。从内心讲,自己是很爱这个儿子的,他是四十五岁那年得到“改正”,经人介绍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一年后有了万东,可以说是老来得子。他将全部爱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希望他能有一个美好前程。然而后来他一点一点地清楚,凭着自己的低贱身份,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东现在的处境就是证明。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在与万东的关系上总是处于劣势。
姜承先决定听从儿子的“训导”,打消去“看看”周国章的念头,仔细一想,他也觉得自己原先的想法确实荒诞不经,有如粗俗儿媳说的那句“屎盆子怎么也扣不到咱头上”的话。是啊,凭什么,不向他兴师问罪就算便宜了他,还要咋?
姜承先的生活复于平常。
这天晨练,大伙议论起早先发生于本市的那件蹊跷新闻: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坐公交车出行,下车时与一对母女发生碰撞,由此引发口角,那母女俩出言不逊,对老者破口大骂,导致老者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地,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后来老者家属对那母女二人提出诉讼,此案引起市民广泛关注。这天,早报上登出了该案的一审判决,也自然就会引发晨练伙伴们的议论。
一个说:“自古有话:骂死人不偿命,不偿命可以,但坐牢是免不了的。”
另一个说:“可判的是缓刑,等于不坐牢,我看是判轻了。”
再一个说:“缓刑也可以了,还赔偿十好几万哟。”
这当儿,姜承先虽然仍和大伙一块儿伸胳膊撂腿练八段锦,可早已心不在焉了,一边听着大伙对这个案件的议论,一边想着自己刚摊上的相似尚不知后果的倒霉事,心跳不由得加速。
他试探地问:“你们说,要是那娘儿俩没开口骂,只是说了几句不满意的话,还会对那老人的死负责吗?”
看来这是个有意思的话题,立刻引起伙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人命关天,当然要负责任了,就说发生车祸,就算负全责的是被撞死的行人,司机仍然是要承担部分责任的,这是惯例。”
惯例?姜承先的心揪起来。
“没错没错,就是应该负责,如今讲和谐社会,啥叫和谐,就是讲文明讲友爱,不许粗暴撒野,从法律上讲,对故意伤害别人的人就应该严加惩罚!”
姜承先的心又提起来,他觉出胸口有些闷胀,气也开始喘不匀。
“不错,就是要严加惩处,不然老百姓哪有安生日子过?”
姜承先终于忍不住,他停下动作,说:“凡事总有个是非呀,不该人家的事,非要人家担责任,这不公平嘛。”
老伙伴们对姜承先的看法集体不认同。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姜承先心想,要是这种事叫你们摊上……他真想把自己的事和盘托出,以正视听,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因为他不愿将这件倒霉事在更大的范围内扩散。
回到家,姜承先的情绪又跌入谷底,他在心里骂周国章,你个周国章凭空发啥神经,自己一腚沟子屎自己心里不清楚?还不知死活往枪口上撞,出了事怨谁?按倒霉处理!接着又骂起自己,你个姜承先让人当软泥捏巴了一辈子,咋到土埋脖梗又长了胆子,敢和人家较劲儿,顺顺溜溜让人家进屋不就啥事都不会有了吗?真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早饭端上桌,姜承先瞅了一眼兀地发起了火:我胃口不好,能连着吃煮蛋吗?老伴诧异地看看他,没吱声,转身回了厨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盘黄瓜炒鸡蛋。
姜承先却站起身。
“你去哪儿?”
“你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