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尔萨斯山区。他出生在波蓬莱小镇上,小镇向西十几公里就是法国,阿尔萨斯山脉像母亲温暖宽厚的胸脯,把边境线两侧的法国人和德国人都搂抱在她怀里。格拉斯十八岁那年从火车司机学校毕业,当上一名火车司炉工,小火车每天往返于阿尔萨斯山区和莱茵河畔,将木材运往那些加工厂。夏天的时候,总有法国姑娘采了野生菌菇去德国小镇上出售,格拉斯会让她们免费搭乘一段小火车,他就在小火车上认识了索菲。索菲那年才十六岁,犹如阿尔萨斯山上的野玫瑰,绽放着美丽生命活力的年龄。为了报答格拉斯,法国姑娘常常邀请他去法国小镇聚会,喝那种香味浓郁的甘草酒。年轻人在一起可以说法语也可以说德语,他们还会说一一种共同的阿尔萨斯方言。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格拉斯被强行征人纳粹军队。1940年夏天,德国军队接管了马其诺防线,格拉斯成了看守防线的德国士兵。战争断送了格拉斯的火车司机生涯,所幸的是他并没有离开阿尔萨斯山区,他依然可以在夏天的时候见到索菲。索菲每年这个季节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来北方阿尔萨斯山区姨妈家度假,为的只是跟格拉斯相会。姑娘们早就不再上山采菌菇了,这种时候再跟德国人来往,让法国人觉得是一种耻辱。索菲犹豫过害怕过,可是她无法抑制自己对格拉斯的思念,就算冒着被德国巡逻兵冷枪打死的危险,也要在格拉斯值勤的时候跟心上人相会。格拉斯每班值勤岗为四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得待在地下三十米处的防线内检查维护武器装备,其中只有大约半个小时的工夫可以到地堡出口处来巡逻,他与索菲的幽会也仅能利用这点可怜的时间。地堡不远处有个伐木工人留下的小木屋,破烂不堪,由于被废弃的年头久了,小木屋四周的灌木丛长得密密实实,连屋顶都被遮盖住。索菲总是提前等候在小木屋里,格拉斯一来,两人都以最迅速的动作将青春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灌木丛里到处都是成群结队足有一寸来长的山蚊子,贪婪无情地噬咬着格拉斯和索菲的身子,每次从小木屋出来,痛痒红肿的皮肤总要好几天才能平复下去,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次见面的机会。
战争期间法国人的生活物资匮乏到了极点。有一天傍晚,德军抓住一个企图越过边境去德国小镇买面包的法国男人,那男人的妻子怀孕了,饿得实在受不住,才会如此舍命去闯边境线。格拉斯亲眼看见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德军中尉拔枪打死了法国男人,然后让狼狗上去掏出死者的内脏。这一刻对战争绝望不堪的格拉斯想举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他摸枪的时候,他摸到了大腿上那片被山蚊子咬得发肿的皮肤。格拉斯想起了索菲,索菲鲜嫩的嘴唇,滚烫的身体和少女火山一样进发出来的感情,终于让他的手指离开了步枪扳机。格拉斯是为了索菲才活下来的,有索菲在,这个被战争硝烟熏疯了的世界,才让格拉斯有了一丝生活下去的希望。
索菲姨妈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因念及妹妹家孩子多生活困难,战争期间就让外甥女索菲长期住在阿尔萨斯,好减轻妹妹家的负担。姨妈家有位表兄是法国阿尔萨斯地下抵抗组织成员,索菲与格拉斯去山上幽会,早就被表兄看在眼里,他曾经多次跟踪过索菲。起先表兄以为索菲是在用身体换取德国佬的食物,这在他看来还可以忍受,因为战争让法国人太饥饿了,为了活命女人出卖她们最后一点原始本钱也不只是索菲一个。可是后来表兄发现自己想错了,格拉斯确实给索菲带来过那时极为稀罕的奶酪和煮鸡蛋,然而索菲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来,而是在小木屋里强迫格拉斯自己吃下去,她是真的爱这个德国兵,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情人活得健健康康的。
表兄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一种关乎家族荣誉的耻辱。即使在法国向德国投降的日子里,这种被德国人羞辱的感觉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终于有一天,索菲冒雨从山上回来,躲在屋子外面擦洗胶鞋上的泥巴。表兄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拧住索菲的头发,像头发怒的狮子对着她狂吼:“臭婊子,你竟敢无耻到跟德国佬睡觉,把法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劈头盖脸的耳光随之而来,索菲嘴角和鼻孔开始流血,但她没有吭声,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弯下身子用后背来承受表兄的拳头,她要保护腹部,她的肚子里已有她和格拉斯的孩子。而且索菲不能让姨妈听到表兄的怒骂声,那样的话姨妈会把她赶回南方老家去。
1945年3月,戴高乐将军领导的法国军团第二装甲师攻占了斯特拉斯堡,阿尔萨斯面临解放,马其诺防线的德国军队撤退到德国境内。格拉斯I临走前最后一次在小木屋里跟索菲相会,这时索菲已经快要生孩子了。索菲的表兄忍不下这口气,决定向法国地下抵抗组织和警察告发他的表妹与德国人私通,并带领警察上山去小木屋抓捕格拉斯。警察赶到小木屋时格拉斯已经跑了,索菲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她拉住表兄的裤腿,求他放格拉斯一条生路,表兄回答她的是两记更为干脆的耳光。格拉斯被追赶的法国警察打断一条腿,躲在灌木丛里直至天黑,才拖着断腿回到德国境内,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索菲。
索菲在姨妈家生下一个金发男孩。产后第三天,镇上的抵抗组织成员将她从床上拖起来剃了个阴阳头,脸上画着纳粹标志,然后将她押到镇中心广场游街。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向她吐唾沫,有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德国人的婊子”、“不要脸的娼妇”,骂她的人群中还有那些从前和她一起上山采菌菇,坐过格拉斯小火车的邻居姐妹。索菲被迫带着孩子回到南方老家普罗旺斯,在普罗旺斯坐了六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