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小欣看着老格拉斯长满老年斑的脸和一头白发,加上佝偻在轮椅中的干瘦身躯,无论如何不能将面前的老人与《辛格勒的名单》中那个德国军官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纳粹刽子手形象联想在一起。老格拉斯只是一个风烛残年,从心灵至躯体都残缺不全的可怜老人。谷小欣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同样参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但爷爷是胜利者,老格拉斯是战败者,他们晚年的心境自然不会一样。
马丁回家的时候,谷小欣已经做好了晚饭,正蹲在轮椅前替老格拉斯按摩那条僵硬的断腿。马丁被这副画面感动了,这个比谷小欣小两岁的德国男孩竟像兄长般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说:“谢谢你,小欣。”他没有再称呼她“谷小姐”,而是叫她小欣。
晚饭餐桌上,马丁对祖父说,他想重新转动马其诺防线下的移动炮座,以便让参观者看得更直观些,而且这对洪堡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学生来说,也是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老格拉斯说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他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马其诺防线地下的所有军事设施,毕竟在他年轻力壮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他陪伴了这条防线整整四年。晚饭后老格拉斯吃力地趴在餐桌上,用残存的视力给马丁画了许多张炮座装置草图。马丁很惊讶,六十多年时间的冲刷,竟然丝毫没有磨损祖父对马其诺防线的记忆,他画出的草图跟地下的设施位置完全吻合。
谷小欣决定跟马丁一起去马其诺防线当几天义工,她流利的法语和英语总会派得上用场。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就是她渴望和马丁在一起,她为这种渴望寻找了许多说服自己也让马丁接受的理由。马丁依然是一副阳光男孩的纯真笑容:“那当然好,没有谁会轻易拒绝当志愿者的要求。”谷小欣带上了数码相机,她在老格拉斯耳边说:“今天晚上我和马丁回来时,一定给您把马其诺防线带回来,我知道您在想念老朋友呢。”
马丁的手指真灵活,他拆开了马其诺防线内一座升降式移动炮座的全部零件,那门大炮被肢解成碎片,只剩下底座和炮管孤零零地架在原处。谷小欣吓坏了,要是马丁不能将炮座恢复原状,那破坏马其诺防线设施的罪名可不小,这条防线有七十多年历史,好歹也是法国的文物。马丁觉得谷小欣的担心完全多余,德国人从小培养男孩子的动手能力,许多小男孩就是拆开了父亲的手表或照相机,父亲也不会生气,而是鼓励儿子按原样装配起来。马丁说他十岁时就能将一辆山地自行车拆得粉碎,然后迅速装配好,如今只要有合适的工具,他敢把“奔驰”汽车都拆开。马丁将拆下的炮座零件全部用柴油清洗了一遍,然后在一些关键部位抹上润滑油,那些年久生锈的零件在马丁手上活了过来。谷小欣给马丁打下手,按他的指令将地上的零件一个个递给他,俩人合作得犹如手术台上的主刀大夫和护士。老格拉斯画的每张草图都很管用,马丁把那些图纸贴在炮管上,按部就班地装配零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移动炮座被擦洗一新,满头大汗的马丁跳上炮手座位,按动电钮,炮座开始灵活地升降转动。马丁摆开炮手的架势,嘴里发出“轰,轰”的声音,兴奋得像个小孩。谷小欣也坐上炮手位子过了把瘾。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七十多年前的法国军事工业已经发达到如此地步。
午后陆续有参观者来到防线地下通道,担任临时讲解员的谷小欣故意将人们引向移动炮座,这样可以让马丁一遍遍演示他的宝贝大炮,不停地享受参观者们发出的惊叹声。谷小欣没有忘记对老格拉斯作出的承诺,用数码相机拍摄了马丁拆卸和装配炮座的全部过程,还将那些参观者和防线内的其他设施都摄人相机,准备带回去给老格拉斯看。其实马丁已为祖父拍摄过很多马其诺防线的照片,但谷小欣是中国人,她来为老格拉斯做这件事,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天晚上谷小欣在笔记本电脑上展示马其诺防线的照片,老泪纵横的格拉斯一次次伸出手去触摸电脑显示屏。看到防线内士兵俱乐部的照片时,老格拉斯说:“那年我在这个地下室里玩牌,赢了上尉军官两个马克,那家伙赖钱不说,还用皮靴踢了我一脚,罚我多站一班岗呢。”老格拉斯说起六十多年前的事还有些愤愤不平。马丁悄悄对谷小欣说:“这个细节我至少已经听过二十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