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花岗岩石砌成的房子在德国小镇上很常见。房子才两层楼,却有一个高度与下面房子相差无几的尖顶,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阿尔萨斯山区冬季很长,这样的房顶就不易被大雪压塌。院子里有几棵七叶树,在亚洲很珍贵的树种,到了欧洲就变得普通起来。树下轮椅上坐着马丁的祖父老格拉斯,他右腿膝盖以下部分没有了,左腿孤独地踩着轮椅踏板,轮椅便有点失去了平衡。老格拉斯一见马丁就大声抱怨:“一整天都没见着人,连鸟儿也不来看我。冰箱里没有黄油,我给便利店打电话,那儿的鬼录音机说老板去度假,了,天知道让我这废人怎么办?”马丁过去拥’抱了一下老人:“好了好了,老家伙,别发那么多牢骚,我一整天在外面可不是喝酒玩女人,我在马其诺防线呢,替你赎罪知道吗?”老格拉斯听到马其诺防线,立刻闭上嘴垂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让谷小欣感到惊讶的是,这对德国祖孙说的竟是法语。马丁将谷小欣介绍给老格拉斯说:“这位中国小姐是我在马其诺防线捡来的礼物,暂时来这儿住几天,我想你一定欢迎吧。”谷小欣轻轻走到老人身边,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格拉斯先生您好,我正在写关于马其诺防线的论文,住在您这儿不打扰您吗?”老格拉斯仰起脸来喃喃道:“小姐,您说的法语真好听,真像从前索菲的声音,我一直在等着索菲。”老人的蓝灰色眼珠上蒙着一层薄雾,那是典型的老年性白内障症状,谷小欣分明看见那双眼睛中涌起了泪水。马丁轻声对谷小欣耳语:“他说的索菲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母。爷爷太老了,他等索菲等了一辈子,所有说法语的女人声音在他听来都像索菲。”
第二天早上,谷小欣醒来的时候,夏日的阳光已经毫不留情地洒满整个屋子,连一点阴影都找不到。门上贴着马丁留下的纸条:我去马其诺防线了。今天是周末,参观的人一定不少。若有兴趣可与格拉斯这老家伙聊聊,他对马其诺防线比我知道得多。另外有一个请求,当你知道了老头的过去,请不要谴责他好吗?因为他已经忏悔了一辈子。马丁。谷小欣念完纸条,从二楼窗口望下去,老格拉斯又坐在那棵七叶树下。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他的断腿和轮椅组成了院子的一部分。谷小欣来到院子里说:“格拉斯先生,现在阳光真好,也不太热,要是您愿意的话,我陪您出去散散步怎么样?”老格拉斯脸上呈现出一丝欣喜,随即又消失了,说:“还是在家里待着吧,我这条断腿可是个耻辱的标记,镇里上了年纪的邻居早已宽恕我了,可那些孩子见了总要问我腿是怎么断的。回答他们一次心里流一次血,我还想多活几年,活着见到索菲呢。”谷小欣又一次听到索菲这个名字,她猜想索菲也许是老格拉斯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一个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只是现在老格拉斯知道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等待见到索菲这个理由,他会失去对生活的全部眷恋,所以心底的愿望才会上浮到嘴边来。
谷小欣给老格拉斯做了一顿中国式午饭,蛋炒饭加酸辣汤。厨房里很久没有过女人带来的饭菜香味,谷小欣的身影在油烟气的笼罩下幻化成了六十多年前的索菲,老格拉斯那双患有白内障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