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梦境-平行空间。
病来如山倒。
早上九点,顾久头脑昏昏沉沉,却还知道要避免做马路杀手,不伤及无辜路人,于是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
室内外足足四十度温差,刚刚上车,困意席卷,顾久大脑混沌,理智与眼皮同时放弃抵抗,进入睡梦状态。
窗外,积雪枯枝为凛冬作画,诉说城市不为人知的故事,行至越发人烟稀少地段,车胎碾压过路面,留下清晰痕迹,像凛冬冰原上觅食的狼,孑然一身、独自前行。
可惜时间不肯做先知,提前透露目的地,反而伸出手,无限拉扯悬念,令人一颗搏动有力的心脏悬起,迟迟无法回落。
终于,车内男性中低音,适时唤醒昏睡的顾久,“顾医生。”
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跳动声清晰入耳,与心跳同一频率,三十九度高烧,难得顾久还能够及时清醒,分辨眼前道路,早已经偏离原路。
车门早早落锁,手机屏幕上,赫然三个字“无服务”,切断顾久最后逃生之路与希望。
“这里没有信号,”车内后视镜,露出男人一双眼,冷静无温度,熟悉又陌生,是宋栢,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向后,示意顾久交出手机,“顾医生,你不是我的目标,配合一点,这件事会结束得容易一些。”
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来自绑架者的威胁意味。
其实人生往往像等彩票开奖,悲喜只在一瞬间,终于开奖时间到——宋栢,就是林宿。
郊外空旷死寂房屋,被城市积年累月风霜侵蚀,残旧不堪。
宋栢不像合格绑架者,竟然还有绅士礼节,特意为顾久准备一把椅子,将她安置好,还不忘提醒顾久,“那些桶里是空的,炸弹在你椅子下面。”
时间还很充裕,于是宋栢决定同她玩硬币游戏。
前三局,顾久运气极佳,三局连胜,得知宋栢真实身份、肖若被害真相,还有宋栢绑架的另一人,是阮夏。
然而凭运气的游戏,迟早输到血本无归,运气不会总站在自己这一方,顾久早看透规则,将每一次提问,都当做最后一次,获取重要信息。
到第四局,顾久盯着宋栢深黑双眸,“阮夏在哪?”
硬币被抛上半空,几度翻转,牢牢牵引顾久注意力,她瞳孔里倒影,满满是硬币正反切换画面,最后关头,由宋栢亲手揭晓谜底,“反面。”
游戏规则早被设下,这个硬币游戏——出现正面,顾久有机会提问、宋栢承诺如实回答;一旦出现反面,另外一人会死。
然而明明有两名参与者,宋栢甚至未征求过顾久意见,独自开始游戏。
“阮夏在哪?”这一次,顾久竟然坚持毫无意义问题,自身难保,却偏偏执着于答案。
即便知道答案,她也没能力改写结局,挽救阮夏性命。
“两点整,你或许能看见她。”
意味不明回答,是宋栢离开前,仅剩的绅士礼节。
周围一切转为慢镜头,唯独顾久意识,加速涣散,绝望等待中,她神智已经撑到临界点,双眼无焦距,凭最后求生欲望拉扯神经,告诉她再多撑一秒。
顾久,再多撑一秒,还有机会……
意识恍恍惚惚,顾久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被唤醒,理智神经尚未及时归位,只能依靠轮廓与声音,辨别眼前的人,是否是去而复返的宋栢?
“小久,醒醒。”
“小久!”
“小久!”
熟悉声线,低沉有力,反反复复两个字,终于唤回顾久神智。
186身高,身形挺拔男性,在顾久身前蹲下,与她保持平视,令她一双眼逐渐找回焦距,“小久。”
强烈光源刺入双眼,转瞬,让顾久清醒,眼前的人是顾靖扬,而且,这一切并非幻觉。
“宋栢就是林宿,是邓仲明同母异父的哥哥,他没说阮夏在哪,但人一定在工厂里。”
顾久总算撑够最后一秒,或许,令阮夏还有机会获救。
两小时前,出租车里。
困意席卷全部意识,顾久放弃抵抗,很快进入睡梦状态,却始终睡不安稳,眉心紧拧,僵硬身体无意识颤抖,时断时续,仿佛正在梦中遭遇极大痛苦与磨难。
猛然间,她从梦中惊醒。
转瞬,顾久再度闭上眼,侧过身,悄无声息拿出通讯工具,向顾靖扬发出求救讯号,连同出租车还未到达的目的地信息,一并发送。
刚刚她梦境中情形,与现实如出一辙,唯一分别,是顾久看到自己未来——她被宋柏带到废弃工厂,被安置在有炸弹的椅子上。
梦境中,宋柏绑架她同周梓苑,令顾靖扬做出选择;然而周梓苑已死,如今宋柏绑架的另外一人,会是谁?
余光瞥见发送进度条走到最后,顾久点击删除,再次悄然伸手,向车门位置。
“顾医生。”熟悉男性中低音,冰冷无温度,像这座城市寒冬,为顾久刚刚举动按下暂停键。
顾久缓缓转回头,恍若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下一秒,对上车内后视镜中的眼睛。
那双宋栢的眼睛,平静又癫狂。
将手机递出去,顾久用余光注意窗外景象,确认是否与梦境中完全一致。
两小时后,时间给出答案,顾靖扬与刑警队及时赶到,救下她,然而兰岭区废弃工厂面积太大,短时间内,阮夏藏身地点,并未被发现。
顾久面色苍白,脑海中闪过宋栢离开后,她第二个梦。
梦中,工厂的爆炸发生过两次,她同周梓苑双双死于爆炸,所以她笃定,“阮夏一定在附近。”
此时搜寻工作终于有进展,阮夏成功脱险,时间见好就收,令人那颗长时间悬起的心脏,最终落地。
片刻后,手机屏幕闪烁熟悉数字,顾靖扬不备注家人联系方式,全凭记忆力,因而在第一时间认出,是顾久的号码。
“顾队长,自我介绍一下……”之前出租车上,顾久唯一与外界通讯工具被对方没收,被切断最后生路。
“宋栢,”另一端话未落,顾靖扬已经知晓对方身份,“还是叫林宿更合适?”
另一端,突兀停顿,安静到连呼吸声亦没有,却泄露真相——
宋栢被打乱节奏,完完全全,在他意料之外,故事走向应当是,他主动揭示身份,令顾靖扬在阮夏与顾久之间,二选其一,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顾靖扬绝不可能提前知晓他身份。
听筒里,重物落地声接连不断,仿佛满载旅客的列车突然脱轨,奏响生命与死亡交响曲,气势恢宏,是失控后的宣泄。
两年前,三起连环案,三名受害人、一名替罪羊,通通死亡,直至今日,真凶终于浮出水面。
交响乐终于结束,宋栢尚有筹码在手中,绅士礼节回归,“顾队长,自我介绍一下,林宿。”
总算为开场白画上完满句号,他继续道,“我记得两年前警方联系过我,抱歉,当时不方便通话。”
两年前连环案,第三名死者肖若被抛尸怀黎,报案人蒋越嫌疑重大,当时蒋越为了洗清嫌疑,曾经留下一个通讯方式,和一个姓名——林宿。
然而事后,警方查无此人,一个仿若蒋越凭空捏造的人物,令人早早遗忘;谁知两年后,相同姓名出现。
陆凯、周梓苑、叶信辉、邓仲明,四起命案,被同一人串联,仍然是林宿。
分明无迹可寻,偏偏无处不在。
“既然都对两年前的事情感兴趣,那就先说说两年前,”情绪转变,在瞬息之间完成,宋栢顿一顿,牢牢掌控讲故事节奏与人性好奇心理,“我记得第一个叫……苏韵。”
时间是最佳遗忘药,甚至能令行凶者记忆模糊,忘却自身累累罪行,“不过,不是我选了她,是陆凯。”
因而他记忆力不佳,有情可原。
“陆凯当时只想要刺激,太低级。”
陆凯太低级、品味低劣,竟然让苏韵有机会逃走,凌晨时分,与盲女在别墅玩寻人游戏,最终弄到满地狼藉,还要靠宋栢收拾残局。
于是下一次,宋栢决意独自行动。
唐姗,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名受害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社会女性,浑身上下像移动的展示橱窗,那晚几十万奢侈品手袋被刀锋划过,失去价值,像极唐姗最后关头,被割开的喉咙。
“唐姗,很乏味。”
世事无常,唐姗生前拼命在那面名为“名利场”的峭壁攀爬;死后,尸体被毫无尊严陈列展示,甚至如物品,被行凶者品头论足。
“都说第一个让人印象最深,”宋栢直截了当,表达否定含义,“让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肖若,她年纪最小,支撑的时间却最久……”
“当时我告诉她,还有八分钟炸弹会引爆,她左手被……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听筒里,男性中低音忽远忽近,到最后,成可有可无背景音,令顾靖扬听不真切。
“三起案件,案发时间大多在凌晨,凶手应该没有家庭、是单身;三个案子里,凶手没留下任何破绽……”
案件无迹可寻,还有完美替罪羊,凶手作案手法纯熟。
两年前,阮夏一张年轻朝气的脸,连同她笃定声音,在顾靖扬脑海中再度浮现。
“凶手有某种缺陷,而且由于生理缺陷,导致心理缺陷,凶手一直以观察者身份观察他人与社会,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在他的对立面,是另一个世界,别人能够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他做不到、也感受不到正常的情感。”低沉声线,尾音体现顾靖扬特有习惯,收音干脆利落,此刻,他逐字逐句,对听筒另一端的宋栢重复自己当初这段话,是他曾经对宋栢的侧写。
两年前,宋栢给自己的化名,是“林宿”,其实是简单的拆字游戏,并不高明,却十分贴切。
将宋栢和林宿四个字,偏旁部首打乱,再重新组合,其实宋栢就等于林宿,唯一分别,是宋栢比林宿这个化名,少一个“人”字。
生而为人,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友……有人性,然而宋栢通没有,因为他自始至终无法融入,感受不到。
宋栢在那条通往自我的道路上,一直是个局外人,他就像大洋里的52赫兹鲸鱼,发声频率永远高于其他所有同类物种,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受难与宣泄,然而所有人,都在与他对立的另一个世界。
最终,宋栢选择闯入另一个世界,开始宣泄罪恶,在这过程中,他一遍遍杀死自己的弱点,完成进化。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然而宋栢摧毁的,是他人的世界。
“人人都有弱点,但人与人之间可以互补,”顾靖扬最后一击,言语成利刃,直入对方软肋,“但是,你做不到。”
人性弱点无可避免,好在彼此能够互补;然而,宋栢不行。
宋栢的软肋,已经不再是性无能、亦或者身份关系错位造成的不幸童年与家庭;宋栢的生长环境与选择造就他,又强化了他,最终真真切切,揭示他最大弱点——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承受磨砺与苦难,歇斯底里宣泄,却成自话自说;由始至终,宋栢以局外人身份观察这个世界,无论冷静或癫狂——他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没有人,属于他的世界,与他在同一频率。
“兰岭区废弃工厂,你最后一环是蒋越,你绑架小久和阮夏,是想让我二者选其一。”顾靖扬提前揭晓高潮谜底,毁掉对手精心为他准备的惊喜。
信息过载,铺天盖地而来,事实告诉宋栢,此时此刻,他手中再无任何筹码。
通话,戛然而止,急促呼吸声甚至未被及时掩盖,显露宋栢内心波动。
现实与梦境,两个世界,得到截然不同结果;然而一切发生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真实感不足,分不清哪一刻是幻觉,哪一刻又是现实。
短短三秒间隙,至多只够让人两次喘息,顾靖扬手中屏幕再度闪烁,令人意外,这一次,居然是郁南打来。
“顾队长,重新认识一下,宋栢。”熟悉男性中低音,五秒前,刚刚与顾靖扬结束通话。
宋栢要用手中最后一张牌,绝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