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另一端,烂尾楼天台。
郁南不久前因伤入院,不想却成被遗漏的最后一环,让宋栢有机可乘。
命运是纵横交错棋盘,黑白两色博弈,每一步险象环生,未到最后时刻,始终分不出胜负,好像宋栢,眼看穷途末路,却峰回路转,要利用最后一张王牌,完成绝杀。
“是你杀了邓仲明。”四目相视,郁南已经得知对方真实身份,谜底终于揭晓,最讽刺是关键时刻身份反转,他由追击者变为受害者。
左手被牢牢锁住,幸而右手还保持自由状态,郁南用余光观察四周环境,地面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有一块突起,然而却被严严实实盖住,未显露真实面目,无法证实他此时心中猜想。
“邓仲明、周梓苑、叶信辉,”一一数过熟悉姓名,皆是命案死者,宋栢稍稍一顿,“不过陆凯的死和我无关,我只提供了一点帮助。”
他仅仅提供一些帮助,就令伴郎团完成一起无破绽命案,显露真实自我,“周岳和陆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当我告诉他,不用担心善后,没人会发现真相之后,他没再犹豫,亲手送陆凯上死路。”
“还有吴智,他是不是看上去很胆小?还有最后‘良知’,所以最容易被警方突破?但是由始至终,他比周岳更冷静,知道拿捏谎话和真话的分寸,是不是连顾靖扬也被他骗过去?”
“叶信辉……倒是没什么特别。”某些方面,叶信辉同他很像,宋栢选择草草略过,不多说,“至于邓仲明,你认为,他是被叶信辉以四年前抛尸案胁迫,不得已才帮叶信辉?”
微微摇头,宋栢不急不缓,走近郁南,凛冬阳光,延长他身后阴影,他像走下讲台的大学教授,进一步答疑解惑,“事实是,邓仲明很享受这个过程。”
表面上,人人因为四年前抛尸案,受叶信辉控制,没选择,所以逼不得已,参与陆凯被害案;事实上,没人被勉强至如此地步。
宋栢不过帮了一个小忙,足以令他们本相毕露,享受杀戮过程——真相是,其实四人本性如此,只需轻轻一推,就显露真实自我。
寒冬低温,侵袭郁南身体,却令他大脑更加清醒,听完对方条理清晰陈述,仍然不受宋栢逻辑干扰,“为什么要杀周梓苑?”
平静温和面容,突然裂开笑容,眼底癫狂初次涌现,宋栢似乎听到精彩绝伦的笑话,不能自已,重复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周梓苑?”
“我为什么要杀周梓苑?”这次,竟然是反问句。
终于再度归于平静,宋栢继续前行,身后那道无限延长的阴影,逐步侵吞另一端,属于郁南的空间,“是刘毓兰杀了周梓苑,我只不过替她善后。”
“刘毓兰怀疑周梓苑杀了她儿子,你认为,她会怎么做?做一个无助母亲,整天以泪洗面?”
刘毓兰绝非无助母亲,她早知道两年前陆凯杀人真相,选择替儿子隐瞒;她也知道陆凯不育,周梓苑的身孕,不可能属于陆凯,于是周梓苑之前种种隐瞒手段,在刘毓兰看来,徒劳无功,反而加重嫌疑,简直多此一举。
所以,她要作何选择?扮演孤苦无助母亲?
“还是,替儿子报仇?”
世人本性,要面临两难抉择,才能够显露。
答案,昭然若揭——刘毓兰只有这一个儿子,她不在意陆凯曾经作为行凶者,伤害无辜生命,却不会让儿子凭白死去。
结束第一个疑问,到时间解答下一题,宋栢脚步放缓,却没停下,“至于叶信辉,留下他会多很多麻烦。”
再一次,宋栢草草跳过有关叶信辉的部分,到最终问答题,邓仲明之死。
层层铺垫堆叠,终于到戏剧高潮,令人凝神屏息,知道必有重头戏可看——
“人人都有欲望,欲望会成为弱点,”出人意料,宋栢根本未提及邓仲明,话锋一转,“郁警官,你也不例外。”
他仿佛一辆脱轨的列车,没有既定轨道,横冲直撞,叫人猝不及防。因为没人猜得透,那辆脱轨列车,下一秒会撞向何处?
耳中清晰有力搏动声,是危机步步逼近发出的警告,郁南长时间受煎熬神经,猛然警醒——
宋栢的目标,不在他,而是顾久。
顾久,是他心中弱点,亦是心底欲望。
一天中气温最高时段,仍然在零下十四度,凛冬寒风呼啸而过,渲染肃杀气氛。
地面遮盖物被卷上半空,神秘物品终于露出真面目,是一把枪。
“我第一次去见顾久的时候,还不知道她和顾靖扬的关系,”顿一顿,宋栢右手从口袋抽出,手心忽然多一个物件,“她不是我的目标,但是很可惜……”
炸弹引爆器,比宋栢言语更具吸引力,叫郁南全神贯注,只注视这一点。
两米之外,宋栢手执炸弹引爆器;另一侧,郁南触手可及坚硬冰冷一把枪。
原来先前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
宋栢停在原地,拇指与引爆器轻轻摩擦,每一下,无声动作,挑动对方频临崩溃的神经。
“想好了么?”
你要么舍生取义,要么活得足够长久,看自己最终于恶人为伍。这一次,轮到郁南选择……
“她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在工厂里,看到周围的铁桶,很警惕,不过我告诉她不用担心,铁桶里什么都没有,炸弹在她椅子下面。”
“她最后一直问我,阮夏在哪,其实这个问题对她毫无意义……”宋栢用每一字每一句,煎熬折磨郁南心智。
这一刻,宋栢手中黑色引爆器,蓄势待发;另一端,郁南执枪右手筋骨隆起,黑洞般枪口直直指向对面。
一人按下引爆器,另一人,扣动扳机。
子弹,正中眉心。
其实天台对峙前,郁南曾经梦到某个场景,梦中,顾久死于爆炸,而始作俑者正是宋栢。好不容易,他从噩梦惊醒,却发现现实比噩梦更甚。
杀死宋栢,让一切终结,最后关头,那个声音在郁南耳中再度响起,反复不断,然后,他做出选择。
强烈失重感与窒息感交替,沉睡身躯仿佛正历经濒死体验,年轻英俊面容苍白扭曲——他正拼命试图挣扎逃离。
男性双眼陡然睁开,瞳孔仍残留梦中痛苦与挣扎;胸腔搏动有力节奏,泄露主人混乱不堪心绪。
“你醒了,”声线辨识度极高,比一般女性声音低沉有磁性,每个字咬得慵懒缓慢,是属于顾久的独特习惯。
顾久还活着,是郁南从茫然混乱大脑中,第一时间能捕捉到的信息。
“宋栢死了?”
摇摇头,顾久的反应,令郁南一颗心转瞬之间,放下又悬起,“我哥他们及时赶到,抓了宋栢。”
“刚刚他们也在,你一直在睡,我哥和阮夏就先走了。”她又补一句。
手掌翻转,郁南盯住自己双手手心,分明扣动扳机和枪响声感受真切,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杀了宋栢,原来一切,都只是梦?
现实是他开枪之前,刑警队已经及时赶到,成功抓获宋栢?
那为什么会有之后的梦境?为什么梦境感受如此真实?
病房里,有人在沉默中自我拷问,亦有人做旁观者,早早看透一切,却无法解答郁南心中疑惑。
“郁南,”走到病床前,顾久与那双眼对望,一字一句,“都结束了。”
唇角轻轻勾起,顾久往日冷艳慵懒面容,终于显露笑意,“是你抓到他,你没食言。”
两年前连环案,肖若被害,顾久得知真相,频临崩溃,那一刻郁南脱口而出,承诺必定会抓到凶手;那一刻欲望强烈,甚至令他分不清是保护欲,又或者生出了别的欲望。
好在两年后,他最终兑现承诺,或许是迟到的结果,但绝不缺席,至于他的欲望,也随着那一枪,灰飞烟灭。
顾久不能再作为他的弱点存在,亦不能成为他的欲望。
夕阳余晖,是光与影黄金切割线,让这城市一半处于光明,另一半渐入阴影。
离开医院,阮夏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终于尘埃落定,她反而比先前更加不安。
红灯叫停城市车流,让路人先行。
寂静车内,顾靖扬余光扫过身旁苦恼不语的阮夏,“怎么了?”
被顾靖扬突如其来的问题惊扰,阮夏猛然间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面部不自觉发烫,“没什么。”
让她怎么开口,她此时烦心,是因为之前偷偷画顾靖扬的那些画里,少了一张,而且偏偏是……
屏幕闪烁,打断沉默气氛,阮夏第一次积极主动接通刘女士电话,“妈。”
然而下一秒,她又陷入尴尬两难境地,“又有谁的儿子回国了……”
“妈,我真没空相亲,我还忙着查……”瞥过顾靖扬侧脸,阮夏有片刻失神,光影交错,他轮廓越发立体,成熟男性魅力,被他一个低头浅笑,发挥到淋漓尽致。
“案呢。”顿了顿,将上一句补完整,阮夏继续面对刘女士思想教育,无可奈何,简直想打开扩音器,令身边人也感受刘女士对待婚姻的积极与热情态度。
“伯母,是我。”
另一端,声音戛然而止,两秒后,热情加倍,夹杂惊喜,从听筒传来,“顾队长,你跟我们家夏夏在一起啊!”
阮夏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真的按下扩音键。
“抱歉伯母,晚上我约了阮夏,是不是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顾队长……”
刘女士实力演绎喜新厌旧,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顾靖扬身上,不再理会阮夏。
十五分钟后,阮夏举着手机的右手僵硬,忍无可忍挂断电话,“顾队,是不是要颁个‘妇女之友’的奖给你?”
话刚落,有流浪狗忽然窜出来,一个急刹车之后,某张被折叠的纸片从顾靖扬胸前口袋掉出来。
弯腰拾起,阮夏不经意抖开那张纸,右手忽然微微颤抖,面色顿时仿若被晚霞染透,“这个……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她不务正业时,画过很多顾靖扬的画,有侧脸、也有正脸,有审讯时的、有生活中的,有穿衣服的、也有不穿衣服的……
偏巧这一张,她画了顾靖扬没穿上衣的模样,男性人鱼线与腹肌,令人面红耳赤。
这张画,阮夏藏得最好,却突然间发现不见了,才会惴惴不安,谁知,竟然在顾靖扬身上发现。
也就是说,这幅画,是顾靖扬主动拿走。
“画不错,”顾靖扬垂眸,扫过阮夏手中的画纸,“很写实。”
“……”
阮夏头比刚才更低,平日气势全无,一颗少女心被灼烧,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见过?”
两个字,男性低音,缓缓入耳、撩人心弦。
摇头、再摇头,阮夏仅剩意识,只知道重复相同动作。
心脏迷失原本位置,四处乱撞,胸口跳动节奏混乱,敲打阮夏耳膜,与顾靖扬刚刚那两个字,组成暧昧和音。
见过?
不算完全见过,可即使没见过,想过还不行么……
女性天生想象力丰富,尤其是面对顾靖扬,简直像是期末考试时,给阮夏一道命题作文,题为“顾靖扬”,让她就此插上想象的翅膀,无拘无束。
“阮夏……”
“顾靖扬,你实在太难追了。”终于下定决心,阮夏抬起头,直直望着对面那双眼,是朝夕相处三年时间,她仍然每日想要见到的眼睛。
对阮夏而言,顾靖扬实在太难追,难追到另一个世界里,顾靖扬下落不明之前,她仍然没机会表明心意。
阮夏终于接受了顾久的故事,她相信顾久能同另一个平行世界交流,也得知那里,她和顾靖扬的结局。
意识恍惚,转瞬,泪水取代羞涩与紧张,如同珠玉落盘,泪珠由她眼角滚落,突如其来的眼泪,令顾靖扬不知所措。
“阮夏,”抬手擦去她细嫩面颊上的泪水,无奈女性天生是泪腺发达生物,到最后,顾靖扬俯身,轻轻吻她侧脸,他不懂如何哄女性,却深知一条准则——别在女人哭的时候选择讲道理。
亦或者还有一条,行动比言语更重要。
“阮夏,别哭了,嗯?”
“不追你了。”吸吸鼻子,阮夏像某种家养小动物,不经意间软软撒娇。
“好。”
“换你追。”
“好。”
晚霞用光与影在他与她身后做一幅画,温柔缱绻,画上完满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