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畏惧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赫尔曼?黑塞《德米安》
告别顾久,宋栢行程匆匆,赶去下一站贺宁高塔,继续与顾靖扬玩硬币游戏。
“肖若是六个人里,给我印象最深的。”他对顾靖扬说道,言下之意,受害人远远不止当年的苏韵、唐姗与肖若……
银色硬币被抛上半空,每一次翻转,生机与死亡对抗,势均力敌、公平公正。
这次,宋栢终于得出满意结果,是反面,他赢了。
运气没站在顾靖扬身旁,他遵守游戏规则,和宋栢一同离开。
窗外景色越来越荒凉,枯枝积雪,描画城市早早被人遗忘的角落。
车最后稳稳停下,宋栢率先下车,这一次换步行,顾靖扬跟上他脚步,走到积雪深处,步履越发艰难。
远处庞然大物,逐渐显露真实面孔——是座废弃工厂,曾经承载这座城市重工业发展的基石,如今被时代抛弃、无人问津。
“还有半小时,到两点整,”宋栢此时放弃艰难雪路,停下去看顾靖扬,“这半个小时里,由你选;半小时之后,由我选。”
一切回到原点,宋栢将最初抉择抛回给顾靖扬,一边是周梓苑,另一边是顾久,顾靖扬要如何抉择?
人人有弱点,顾靖扬亦无例外,宋栢大有兴致,欣赏顾靖扬此刻内心挣扎,审度他的弱点究竟是什么?
是正义、是荣誉?是保护无辜受害者?——可惜,周梓苑不够达到无辜标准,倒是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是十足无辜受害人。
又或者,是亲情?是保护妹妹的私欲?——人人有私欲,无可厚非,更何况顾久也是受害者。
谜底,近在眼前,只要顾靖扬做出选择,宋栢就能得到答案。
“顾队长,现在只有你和我,不会有第三者知道你的选择,”宋栢循循善诱,言下之意,即便顾靖扬选择保全顾久,这个秘密,也仅存于两人之间。
抬起头,顾靖扬一双眼沉静无温度,像宋栢不久前刚见过的眼睛——顾久的眼睛,兄妹父子,总有气质遭遇相似,仿佛人性中微妙轮回。
“你想看我选小久。”低沉男性嗓音,和往日分毫不差。
如果顾靖扬选择顾久,等于选让周梓苑和她的孩子去死;宋栢设这个局,不仅仅为杀人,更重要是将顾靖扬推到另一面,变成同他一样的人。
宋栢用炸弹杀死顾久、周梓苑其中之一,用他的逻辑杀死顾靖扬。
高潮终至,却陷入一片死寂,风格转为默片,顾靖扬大脑高速运转,却无丝毫头绪。
这一刻,他找不出宋栢任何弱点,出身、性无能?宋栢在之前连环案中,反复杀死自身弱点,最终进化成坚不可摧。
至于顾久和周梓苑藏身地,刑警队尽管全力找寻,却难以在半小时之内找到。
蓦然抬眼,顾靖扬全部精力都在远处庞然大物身上,恍然大悟,“小久在工厂里。”
如果到时间他未选择,又或者选择周梓苑,宋栢将让他亲眼见证,顾久因他而死的情形。
所以,顾久一定在废弃工厂里。
“还有十五分钟,”宋栢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眼底兴味终被癫狂取代,快看到电影大结局,内心激动难耐,“在……与不在,你都来不及,顾队长。”
至少,单凭顾靖扬一人,来不及找到活着、并且完整的顾久。
指针加速行走,侵蚀顾久、周梓苑生命线,急不可耐,想看悬念被揭开。
终于,到最后六十秒。
“最后一次,正面,顾久,”宋栢将硬币塞入顾靖扬掌中,“反面,周梓苑,你不想选,不如听天由命。”
“对了……”微微一顿,他解开顾靖扬心中最后疑问,“你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的车被你们动了手脚,你的人却一直没来?”
“顾队长,你认为,发生过什么?”
最后十秒钟。
“顾队长,”视线落在硬币上,宋栢示意顾靖扬是时候开始。
男性右手,修长有利,常年持枪留下虎口薄茧,往日持枪挽救受害人生命,今日要亲手“杀死”一名受害人。
下一秒,硬币最终翻转,牵动人心,下落瞬间却被宋柏没收,“顾队长,时间过了。”
“小久……”
两个字,抽脱顾靖扬全部生命力,他选择顾久。
生死翻转、信仰颠覆、世界崩塌,男性挺拔高大背影,在眼前逐渐萎缩。
然而,故事并未结束——
“顾队长,我说过由你选,但没说过你选的那个……”巨大黑色蘑菇云滚滚而上,烈火卷过庞然大物,巨大冲击力与热度,让人产生错觉,瞬间季节变幻,寒冬消逝,进入酷暑。
爆炸声压过宋栢尾音,却给出更强烈、刺激答复。
宋栢只说让顾靖扬选,然而从没说过,他选的那一个是否会生。
沉重声响过后,顾靖扬双膝点地,一身钢筋铁骨如同永不弯曲的贺宁高塔,这一秒,轰然倒塌。
“我之前跟顾久也玩过一次,前三次她运气很好,不过,最后那次她输了,我们说好如果硬币出现反面,另外那个人会死。”宋栢看一看时间,远处另一端,正在上演同样情形,他信守承诺,当然也不会对顾久食言。
“顾队长,”蹲下身,宋栢和顾靖扬保持平视姿势,“你看,你明知道选择之后,另外一个会死,还是选了顾久。”
“杀人动机”——为了保护顾久,之后,顾靖扬又做出选择,牺牲周梓苑母子;他有动机,而且付诸实践。
这一刻,顾靖扬成了自己往日的“追击”对象,经过生死抉择,他终于走上这条通向自己的道路。
“你和杀人凶手的分别在哪?”宋栢看着顾靖扬,语调和缓,“接下来,你是不是应该亲手抓自己?”
话刚落,宋栢抽出顾靖扬警枪,对方早没丝毫反应,让他轻而易举完成动作。
“顾队长,你要么舍生取义,”他掰开顾靖扬死死握成拳的右手,将警枪塞入对方手中,接着枪头调转,对准顾靖扬太阳穴,“要么活得足够长久,看自己最终和恶人为伍。”
言下之意,告诉顾靖扬,自杀是最佳选择。
起身,宋栢理一理领口,确保自己仪容完好,离开时脚步不紧不慢。
一声枪响,震颤这座城市最深处,有重物落地声,却不知,倒下的究竟是谁……
一小时前。
城市主干道仿佛一条赛道,道路两旁白色积雪皑皑,中间一辆黑色SUV极速穿行。
“宋栢需要时间,不可能把人藏在跟他有直接关联的地方,”看守所会见室里,叶信辉的声音成背景音,此刻在程聿舟耳旁单曲循环,“所以,跟宋家、邓家和当年连环案有关的地方,都没必要找。”
这些地方,宋栢通通不会选,因为是警方第一选择;然而,宋栢也不会选择毫无意义的地点,所以这个地方,同他有间接关系。
“换做是你,会选什么地方?”强烈光源刺入程聿舟那双眼,无声对视中,他眼神逐渐涣散。
明明与叶信辉对望,他意识、理智,早不在对方身上。
“选一个警方想不到的地方,”至少是短时间内,警方意想不到的地点,对宋栢而言,已经足够。
叶信辉与宋栢,其实是同一类人,以己度人,是他专长,“这个地方一定要足够大,警方即使知道地址,也不可能及时找到人。”
“要掩人耳目,不能在闹市区,在城郊。”
必定要足够僻静、人烟稀少。
“宋栢喜欢掌控全局、有始有终,事情因为当年的连环案而起,一定还跟这件事有关,”叶信辉被手铐禁锢的一双手,由始至终未放松过,肩胛骨僵硬,已经忘记本来位置,不会归位,“陆凯已经不是问题,还有没有别人……”
话未落,叶信辉看见程聿舟突然起身,转瞬,人已经消失在他眼前,而他最后那句“梓苑”,甚至追不上程聿舟脚步。
程聿舟脑海中,看守所里的情形,音画同步戛然而止。
主干道上,信号灯变幻前最后一秒,黑色SUV急速闯过,车速同程聿舟高倍速运转的大脑,一齐被提升至极限。
宋栢喜欢有始有终——当年的连环案,陆凯已死、周梓苑被绑架,是否有任何环节被遗漏?
有,替罪羊蒋越。
当初看守所,一名男性面容惨淡,红血丝爬满眼白,厚厚镜片亦遮挡不住他内心绝望与挣扎,口口声声呼喊,“我没杀人,程律师,你相信我!”
“我是被陷害的!”
“我是被陷害的……”
他眼角一寸长疤痕,像斗败的凶兽留下战败证明,早无往日凌厉凶悍,只剩苟延残喘,祈求能避开下一次致命攻击。
当初的蒋越,不求战果,只求生存。
15年2月,蒋越父亲的公司资金周转不灵,之后他父亲一病不起,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他;八个月后,他成宋栢替罪羊,最终死于看守所,自杀身亡。
世事总成循环往复一个圈,程聿舟当初是蒋越的辩护律师,无需卷宗提示,他记得同蒋越有关的所有信息。
低潜在抑制症当年没为他哥哥的案子,做一分一毫贡献;这些年,他如同困兽,亲手拔掉自己的尖牙利齿,却又拼命想要冲出牢笼。
结果这一次,轮到顾久。
他恰恰要依靠低潜在抑制症,尽早找出线索。
目光与意识同步涣散,无数画面在程聿舟大脑中切换,一帧紧接一帧,始终有画面涌现,接连不断,令程聿舟神经超负荷运转。
最终,他如愿捕捉到信息。
蒋越、废弃工厂、兰岭区,符合所有条件,是宋栢绝佳选择!
零下十四度低温,路上行人匆匆,可惜连日来大雪,路面障碍重重,雪路无差别对待行人与车辆,为所有人设下困境。
低气压在车内外同样横行,他呼吸与心脏搏动频率一致,如密集鼓点,进行生命最后阶段倒计时。
远处,已经依稀能看见被城市遗忘的庞然大物,冰天雪地中,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等待最后狂欢。
顾久,就在眼前。
黑色SUV车速飙升,废弃工厂轮廓越发清晰,车内方向盘上男性一双手,修长有力,筋骨如同他脊背上的鹰纹身,早早撑到极致、蓄势待发。
就快要接近目的地,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足够。
眉骨下深邃双目,紧紧盯住眼前情形,程聿舟无暇处理大脑中过载的画面同信息,所有注意力,都在远处若隐若现的轮廓上。
下一秒,巨大黑色蘑菇云滚滚而上,目光所及被火舌一一卷过,烈焰炙烤整座庞然大物,瞬息,城市这一角,由寒冬转入酷暑,仿佛幻觉。
这一刻,分不清究竟是程聿舟的幻觉,还是这座城市的幻觉……
指针如同行尸走肉,无意识在表盘上前行。
兰岭区爆炸总共发生了两次,前后间隔不超过一分钟;两次爆炸后,有一声枪响,程聿舟赶到现场时,却没发现任何人、也无尸体。
宋栢、顾靖扬生死未卜;然而顾久和周梓苑,都死了。
曲终人散,凛冽寒风中,一辆黑色SUV销声匿迹,冰天雪地、无迹可寻。
十分钟前。
兰岭区,废弃工厂。
“3000。”数到第3000次,周梓苑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还剩最后600个数。
一小时前,有人告诉自己,到2点整,炸弹会引爆,那个人不是宋栢,至于是谁已经不重要,宋栢善于攻心,有帮手不稀奇。
当年,他也利用过陆凯。
最后关头,宋栢解开她疑惑,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就是林宿。
是他杀了她妹妹周玫、杀了陆凯、如今又绑架她。
周梓苑低垂着头,额角冷汗一颗颗滴落,意识逐渐涣散,却不忘记数数,被铐住的双手用力挣脱过,徒劳无功,骨头似乎快断裂,皮肉面目狰狞不堪,丧失所有抵抗能力。
“3300。”还剩300个数,周梓苑此刻,只想伸手抚摸自己的小腹,却做不到;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紧密契合,已经分不开,数字亦半含在她喉管里发出模糊字音。
她从未后悔过,因为周玫走到如今地步,复仇是她唯一救赎;她也不曾后悔,将叶信辉卷入其中。
她与叶信辉,同样双手沾染鲜血,死去或是入狱,都是意料之中结果。
唯一令周梓苑心有不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4。”
终于数完最后一个数字,颤抖唇齿终于分开,口腔中带着自己被咬烂的血肉,周梓苑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小腹,三个字清晰无比,“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孩子。
周梓苑生命倒计时,最后一秒。
炸弹引爆。
半月后。
连日来低温恶劣天气,终于在周末完全爆发,贺宁迎来二十年来最冷的冬天——零下三十度低温,天气预报也提示不宜出行,偏偏总有人喜欢当例外。
路边一辆白色荣威,车内低气压弥漫。
阮夏年轻明艳面孔,被这座城市凛冽寒冬侵蚀,逐渐僵硬麻木,“只要一天没见到尸体,我就信他还活着。”
顾靖扬同宋栢双双失踪,已经整整半个月;然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没发现顾靖扬尸体,就说明他还有生还机会。
“那天是你刻意误导我们,为什么?”副驾驶座,仿佛从胸腔中挤压出的低音,主人公是郁南。
半月前,宋栢绑架顾久、周梓苑,随后主动现身,令顾靖扬选择其中之一。
当时警方其中一队人负责找寻顾久,却被阮夏误导,在市中心发生连环车祸,幸好无人受重伤,却失去最佳营救时机。
刑警队最终赶到时,庞然大物只剩残骸,早早被城市遗忘的工业区,如今以别样方式,令人铭记。
“阮夏,”车门落锁,下一刻,郁南转身抬手,轻易迅速扼住她脖颈,如死寂中即将展开猎捕的猛兽,要一击即中,不给对方留半点生机,“为什么?”
肺叶被挤压至极限,无多余氧气供给,阮夏被迫仰起头,喉骨脆弱不堪,好似随时随地,要在郁南手中断裂。
她本能反应试图吸气,胸腔痛楚与窒息感却更加清晰真切。
“……”终于,陌生涩哑声线响起,阮夏发声艰难痛苦,“那天在医院,邓仲伯告诉我一句话,是宋栢留下的。”
当天,阮夏和梁诚去医院,想从潘颂霞口中得知有关宋栢的信息,结果潘颂霞拒绝交谈,取而代之,是邓仲伯出面。
最后时分,邓仲伯支开梁诚,告诉阮夏一句话,是宋柏为她留下。
宋栢一视同仁,不单单给顾靖扬选择,同样没遗忘阮夏。
误导刑警队,顾靖扬生;反之,顾靖扬死——由始至终,宋栢将选择权奉上,令阮夏自己选择。
为什么误导刑警队?
“我做不到,”阮夏面色涨红,呼吸越发困难,脸部僵硬线条终于被唤醒,可惜转瞬之间,濒临崩溃,“我做不到……”
单选题,百分之五十几率,况且宋栢已经提前透露正确答案,最后时刻,阮夏没过自己那一关。
宋栢善于攻心,而她的弱点,正是顾靖扬。
阮夏选了前者,她下定决心保住顾靖扬,却害死顾久。
“我选保住顾靖扬,却害了小久……”颈间力道陡然加重,锁住阮夏最后生息。
或许,她不止害了顾久,还包括周梓苑。
当时的情形,宋栢让顾靖扬二者选其一,令所有人认为,顾久和周梓苑必定在不同地点——先入为主,过于盲目,亦是人性弱点。
事实上,当天兰岭区的爆炸,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死者是顾久,第二次是周梓苑,顾久和周梓苑都死于那天的爆炸。
眼底血色加深,郁南右手扼住阮夏生命线,再用力一分,猎杀就结束……
“你小子干什么呢?!”窗外,梁诚突然不合时宜出现,打断故事高潮节奏,“你他妈快松手!”
“郁南、郁南!你他妈快给我松手!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郁南!”
车窗被人大力敲击,一次重过一次,声音却始终被隔绝在外,对车内的人不造成任何干扰。
一道窗,将里外划为两个世界,有人拼命想闯入,无计可施;亦有人沉浸于自我世界,无可自拔。
郁南盯着眼前这张脸,濒死前生命力微弱一张脸,早早放弃任何挣扎抵抗,似乎,反而将一切当作解脱。
愤怒无处宣泄,化为无力,顿时索然无味,他终于松开手,“开车。”
最后关头由死亡线被拉回来,阮夏没半分喜悦,也未理会窗外的梁诚。
城市主干道上,白色荣威急速行驶,将身后出租远远甩开,维持绝对领先优势。梁诚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自己刚阻止一场“犯罪”,却再度成为局外人。
“南山墓园。”听见对座传来四个字,阮夏再次加速。
半小时后,目的地近在眼前,然而最终只有郁南一人下车,阮夏目送他背影渐远,心知肚明,她害死顾久,根本没资格站在顾久墓前。
傍晚时分,落日在郁南身后画下血色阴影,夕阳末路,成最后归途。
另一边,白色荣威调转方向,与他背道而驰。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