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一副手铐、一层玻璃,将叶信辉行动力限制在方寸之间,却限制不住他活跃大脑、还有思路。
他不够了解程聿舟,却足够了解戴启智,试图以此类推,用理智描绘戴启智曾经的得意门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学到戴启智为人几分真、几分假?
“周梓苑被宋栢绑架,”这句,是程聿舟刚刚的开场白,此时此刻,叶信辉神色凝滞,集中精力审度这句话可信度。
又或者,这一句背后动机。
“警方的消息,程律师倒是很灵通。”叶信辉笃定,消息必定是新鲜出炉,程聿舟有自己做事方法,得到消息不稀奇;问题在于,他出面必定不是因为周梓苑。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仿佛身处威尼斯人赌场,荷官刚刚开始发牌,叶信辉已经想看程聿舟底牌。
知己知彼,是久胜不败法则。
“宋栢绑架周梓苑和顾久,让顾靖扬选,”标志性抬眉姿势,程聿舟眉骨下一双眼反而比往日更冷静,一字一句,主动亮底牌,“你认为,顾靖扬会选谁?”
一个是早有预谋的杀人凶手,一个是无辜的妹妹,换做叶信辉是顾靖扬,他选谁?
更何况,对方是宋栢。
呼吸和眼神同时出卖叶信辉,泄露他慌乱与紧张内心,推镜片动作僵住,叶信辉这时才意识到没眼镜遮挡,安全感再减一分,最终放弃抵抗。
叶信辉放弃,是因为他有弱点——周梓苑,还有他们的孩子;原来只要找到致命弱点位置,再坚固的高塔,也会被轻易击溃。
“你想知道陆凯被杀那晚的真相,还有宋栢的事?”叶信辉一双手紧握,筋骨撑到极致,终于做出选择,“好。”
这一局,程聿舟坐庄,大杀四方。
9月20日晚。
婚礼宴会厅——
原本奋力挣扎在生死边缘,尚有一线生机,陆凯却用一句话,为自己生命画上句点,“四年前那个女大学生被抛尸,你们逃不了……我说邓仲明平时眼高于顶,又怎么会、偏偏看重你……”
“闹了半天,是你们一起奸杀了一个女学生……”他本意是亮出底牌,让叶信辉知晓,他拿捏住对方致命弱点,谁知是打烂一手好牌,结果适得其反。
生命尽头倒计时开始,叶信辉毫不留情打晕陆凯,再同邓仲明一起,架着昏迷的陆凯离开酒店,最终目的地,是南三环的老式居民楼。
然而由一开始,叶信辉就没上过那辆车。
黑色福特,隐入夜色,载一名受害者陆凯,四名行凶者周岳、吴智、邓仲明和宋栢,去往事先计划好的地点。
至于叶信辉?由始至终有恃无恐,因为他根本没参与杀陆凯,真凶其实是宋栢,总之,是陆凯愚蠢至极,才招致杀身之祸,他与宋栢已经分道扬镳两年,居然争执间透露关键信息,说自己有隐秘保险箱与连环案关键证据。
宋栢不会留下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杀掉陆凯,势在必行。
于是9月20日,晚上10点25分,南三环某个居民楼里,宋栢亲手结束陆凯生命;然而10分钟之后,华瑞园小区竟然出现体貌特征和陆凯相似的男性,而且懂得一一避开监控,绝不泄露真实面孔。
这个男人,是叶信辉。
他早留下证据,为自己找好后路,至于为什么一直对真相缄口不言?
“我迟早能全身而退,”叶信辉所言不虚,他有不在场证明,再加上有程聿舟做辩护律师,早晚脱身,“没理由去搅宋栢的局。”
若非宋栢主动现身,这个案子查不到他身上,其他人同样迟早脱身,只是在看守所消磨一段时日,叶信辉等得起。
然而提起宋栢,他面部线条忽然绷紧,动作也不自然。
叶信辉已经是善于攻心者,但他畏惧宋栢,或者说,他不想搅宋栢的局,因为心知肚明,宋栢比他更高一筹。
宋栢深知他弱点,可他看不透宋栢有任何弱点。
“我没搅他的局,他没理由对梓苑下手,”一切又回到原点,叶信辉再度质疑程聿舟之前透露的消息。
“你知道林宿?”看见叶信辉眼中片刻茫然,程聿舟得出答案,叶信辉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
程聿舟继续说,揭开谜底,“两年前周梓苑失散的妹妹被害,凶手是陆凯,和林宿。”
“宋栢就是林宿……”拆字游戏,对叶信辉而言不难,只是若非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没人会将两个毫不相干的姓名联系到一起。
过往种种像老电影,在脑海中快进放映完整场,终于恍然大悟,叶信辉闭上眼,面容冷静而惨淡,一双手筋骨撑到崩溃边缘,终于理解之前,周梓苑种种反常细节的用意——
陆凯遇害第二日,凌晨两点,婚礼酒店房间三名女性朋友陆续离开周梓苑房间,镜头一转,其中一名女性,正是换上别人衣服的周梓苑。
那晚早有人安排好,酒店无监控可查,周梓苑离开后,与叶信辉去往陆凯遇害地点,她早告知叶信辉自身遭遇——妹妹两年前被陆凯侵犯、杀害,后来两人约定交换杀人,是事实。
原本一切顺利,谁知变数出在宋栢身上。
“我没告诉过梓苑宋栢的事,只提过和邓家有关联,不想她卷得太深,她以为是我杀了陆凯,那天凌晨她说要见陆凯最后一面,”叶信辉睁开眼,回忆当时情形,其实陆凯已死,周梓苑从来不会做毫无意义举动,态度已经反常。
但他仍然没拒绝,“她去那里,是想留下什么东西。”
理智回归,叶信辉一猜即中,原来那天凌晨,周梓苑出现在案发地点,留下U盘引警方去查两年前的连环案同陆凯的关系,目的,是逼真凶林宿现身。
“我没告诉她宋栢的事,她没跟我提过林宿。”
果然被顾靖扬说中,周梓苑同叶信辉,一对亡命伴侣,即便再亲密,彼此同样有秘密;无论出于保护对方也好、又或者自我保护本能也罢,已经都不重要。
眼前最重要,只有一点——
“宋栢会把人藏在哪里?”到最关键一局,这次,程聿舟决意要通杀,“你比警方更清楚。”
冷静克制面容下,程聿舟一双手,微微发颤。
两个小时前。
郊外空旷死寂一间房,被岁月侵蚀过,残旧不堪。
宋栢有绅士礼节,不忘给顾久准备一把椅子,再将她左手铐住,继而视线顺着她的,转向对面成堆的铁桶。
“那里面是空的,”宋栢打消她心中顾虑,告诉她里面没有可燃物,也无危险品所以无须担心,结尾,又补一句,“炸弹在你椅子下面。”
由生到死,三两秒功夫。
呼吸停滞,神经被恐惧鲸吞蚕食,顾久背脊僵硬,像被注射麻药的病人,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等待利刃落下。
可她眼神,平静无波,没让宋栢欣赏到,她此刻最真实的情绪。
男性的手,带着深冬寒意,扼住她脖颈,逼顾久后仰,直视对方一双眼。
那双眼,冷静、又癫狂,随手上不断加大的力道,兴味盎然。
顾久被迫仰头,呼吸越发困难、面颊通红,本能渴求空气与生机,胸肺压力却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宋栢静静欣赏眼前一幅画,在顾久眼中捕捉到一瞬间惊恐,心满意足,终于松开手。
由始至终,悠然从容,宋栢似乎并不赶时间,站在顾久身旁,耐心审视自己半完成的作品,“你应该有很多问题。”
说话,此时此刻,对顾久也成困难。
可她仍然不放弃机会,嗓音涩哑,“你还绑架了谁?”
程聿舟?
宋栢身份隐秘,没可能主动现身,只是为绑架她,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况且顾久记得梦境里,宋栢的真正目标是程聿舟。
简简单单六个字,挑起宋栢兴致,蹲下身,他与顾久平视,指间一枚硬币,“正面,我回答你的问题;反面,另一个人,会死。”
明明游戏参与者有两人,宋栢甚至不征求顾久意见,径自开始第一局。
硬币被抛起那一刻,像生出一根线,牢牢牵引顾久双眸。
两秒后,宋栢揭晓谜底,“正面。”
本能反应,重重舒一口气,顾久重复刚才的问题,紧张感甚至盖过喉咙痛楚,“你还绑架了谁?”
“周梓苑。”
不是程聿舟,这是顾久脑中第一个念头。
大脑神经只得到一秒松懈,她读懂宋栢用意,转瞬,面色比深冬零下十四度低温更冷,“你想让我哥选。”
仿佛一道电车难题——一边是有罪的周梓苑,却身怀无辜的孩子,另一边是顾久,当一辆刹车损坏的电车冲向怀有身孕的周梓苑,这时,让电车出轨,撞向另一侧的顾久,就能够挽救周梓苑母子生命,反之亦然。
宋栢,就像那辆电车;至于顾靖扬,会选哪一侧?
“为什么不是让程聿舟选?”宋栢像认真敬业的老师,课堂临时提问。
“这个选择对他没意义。”
顾久清楚,程聿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没挣扎、没矛盾、所以没意义。
世事往往最讽刺,顾久从前纠结程聿舟为杀害肖若的连环杀手辩护、同恶人为伍,纠结他是好人亦或者坏人。
程聿舟从来不是好人,因而如果这道题换程聿舟选,他会不犹豫保住顾久。
但是,顾靖扬做不到。
第二次,硬币被抛上半空,刚刚情形再度上演,过程如复制粘贴一般,分毫不差,而顾久,像是在等终审判决的死刑犯。
“正面。”
得到缓刑机会,顾久对上宋栢的眼睛,“你和伴郎团的关系?”
凭运气的游戏,迟早会输,顾久懂这个道理,因此要抓住一切机会,接近宋栢真实身份,然而这些问题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似乎没意义。
“邓仲明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宋栢信守承诺,对身份并不隐瞒,“我母亲当年嫁给宋明兆,最后跟宋明兆弟弟生下我。”
“我父亲是我伯伯,我叔叔是我父亲,是不是很有意思?”
宋明兆性无能,留下一个令他耻辱的孩子,谁知这个孩子长大,和他有相同遭遇,果然注定有“父子”缘分。
第三次,宋栢抛动硬币,一声清脆声响,他望着结果,缓缓说出两个字,“正面。”
死里逃生,主动权短暂回归顾久手中,她发声艰涩,“是你杀了肖若?”
宋栢注意力转向顾久,摇头否认。
下一秒,他解释道,“她锯断自己手腕,失血过多致死。”
由始至终,宋栢牢牢掌控主动权与交谈节奏,即便顾久有机会发问,答案仍然在宋栢手中。
“当时我告诉她,八分钟之后炸弹会引爆,她左手被铁链锁住,”微微一顿,宋栢目光扫过顾久被铐住的左手,“而肖若的右手,能轻易够到一把手锯。”
紧紧锁住顾久那双眼,宋栢放缓语速,眼底癫狂一闪而逝,“你认为,这八分钟里,发生过什么?”
八分钟时间,肖若做出怎样选择,才会失血过多致死?
“哗啦啦”声响,烘托故事高潮气氛,是顾久下意识试图挣脱束缚所致,左手腕疼痛感清晰剧烈,却无法麻痹她理智。
平静美丽一双眼,愤怒与仇恨逐渐显露,是顾久最真实的情绪。
“她年纪最小,支撑的时间却最久,给我的印象也最深。”宋栢隔岸观火,还不忘火上浇油,继续欣赏顾久情绪转变。
高潮将至,却戛然而止,因为宋栢开始第四局游戏。
顾久大脑已经停止运转,双眼直直望着前方一点,甚至忘记转头去关注结果。
周围一切忽然变成慢镜头,好半晌,宋栢右手掌翻开。
“时间不早了,再会,顾医生。”
第四局游戏,宋栢带着谜底离开,顾久不知他下一站目的地是哪里,去见周梓苑,又或者顾靖扬?
意识逐渐涣散,重度感冒加上先前种种遭遇,顾久神经与理智已经走到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就掉下无底深渊。
困意来袭,眼皮最终放弃抵抗,在炸弹倒计时中,顾久进入睡梦。
她睡得并不安稳,菱形红唇始终在动,念念有词,凑近去听,发觉有两个字,出现频率最高——宋栢。
刚刚顾久问那些问题,看似对将死之人毫无意义,但对生者,大不一样。
一直以来,她从梦境得到信息,继而暗示阮夏线索,推动案件调查;这一次,顾久想努力试一次,向梦境空间传递信息。
在她生命最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