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雨不停歇。
耳边是窗外“唰唰”的雨声,是隐忍的雷声,是程聿舟暧昧撩人的呼吸声。
预想之中的疼痛,让顾久锁紧眉心,指甲在他背后留下一道道抓痕。
红痕触目惊心,抓破他背上雄鹰断翅,仿佛要透过他背后结实肌理、断翅纹身,渗进他的皮肤,在他心脏上也留下印记。
程聿舟背上另一侧纹身,随着他的动作,雄鹰振翅,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骨而出。
“小九,”他一双眉眼深邃动人,眼里倒影满满是她,“看着我。”
他吻她,从她侧脸至脖颈。
然后,再度去看她的眼睛。
顾久以前喜欢撩他,可是回回到了床上却不愿看他,好似将他作为代替,又或者,只是忍耐整个过程。
明明,是她先伸出手,将他拖入地狱,让他贪念愈深;可下一秒,她脱身而出,冷眼旁观。
好似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程聿舟,”顾久吻他的耳廓,仰着头想说什么,整个人却几近虚脱,破碎的字音,被他的喘息声、还有窗外的雨声吞没。
大雨掩藏一夜暧昧,各人心事,无从知晓。
夜深,顾久突然想起什么,看着一地衣衫,随手捡起他的衬衫套在身上,宽大男士衬衫将她身形衬得纤瘦,露出一双长腿,白皙匀称。
“我打个电话。”她弯腰,从床头拿走他的手机。
身后,程聿舟没有出声,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顾久,穿他的衬衫、用他的手机。
在他的家里。
周岳的坦白,来得出乎意料。
伴郎团里,唯有他同陆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也是因为他,邓仲明才攒成了伴郎团的局、叶信辉才几乎做到毫无破绽杀掉陆凯。
只能叹一句,人心不古、世事无常。
阮夏对满口谎言又反复无常的周岳,早已经没了耐心,即便对方主动坦白,他口供里的水分有多少,仍然有待查证。
“那就先说说,为什么……”
眼前一切,逐渐褪色,大脑一阵钝痛,周岳双目再度睁开时,眼前出现的,是那天看守所里,程聿舟的脸。
“5月30号陆凯被害那晚,邓仲明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这是程聿舟第二次挑眉,已经收了那副散漫姿态。
周岳缓缓低下头,交握的双手抬起,紧捂额头,好半晌,才放下手。
“二哥当时已经对叶信辉和周梓苑的关系起了疑心,那天晚上,是二哥特意把叶信辉叫到婚宴酒店。”
第二天,婚礼宴会厅,程聿舟在红毯下发现的血迹,正是当晚陆凯留下的。
“那晚九点多,叶信辉和邓仲明架着昏迷的二哥离开酒店,为免有人怀疑,邓仲明故意对着二哥叫吴智的名字。”
这是第一步,以虚代实,成功脱身。
“当时开车的是我,二哥他那天晚上……”
周岳合拢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胳膊、肩膀、甚至脸部肌肉,通通颤动不止,这一刻,他好似羊角风病患。
“当晚在华瑞园出现的人,不是二哥,那个人去华瑞园,一来是为了误导警察;二来,是要拿二哥的结婚礼服。”
这是第二步,以假乱真——那一晚,体貌特征和陆凯相似的男人出现在华瑞园,想要误导刑警队,陆凯当晚回去过;除此之外,换掉陆凯的衣物,同样是为了误导警方,陆凯的死亡时间。
“那个人我不认识,车是他准备的,车牌也是假的,还有,那辆车不是黑色奥迪,是福特。”
周岳看着程聿舟,双目茫然无神,肩膀无力耷拉着,像顷刻间被推倒的高墙。
他没筹码,不敢再多赌一局,也没资本继续赌——所以,周岳没撒谎。
只是叶信辉和邓仲明信不过他,不可能让他知道事情的全部。
至于最关键那一点……
“邓仲明离开酒店之后,根本就没有上车,”嘴角忽然一扯,周岳脸上笑容叫人毛骨悚然,“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根本是邓仲明一开始就去了酒吧,没有上车,顾靖扬和刑警队真以为,吴智胆小怕事,从他身上能撕开这个口子?”
“他们就没想过,吴智的反常和坦白,甚至胆小怕事,都可能是装出来的?”
周岳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却戛然而止。
男性面部肌肉像是被拉扯到极致,已经完全失控。
这时,程聿舟第三次挑眉,怔忪两秒,冷静捕捉信息,“吴智坦白,不全在叶信辉的计划里。”
“……”周岳沉默片刻,再提起吴智,眼里没了鄙夷,甚至没了其他任何情绪,“吴智这小子是怂,但又有点小聪明,不过说到底还是个软蛋。你说得对,谁也控制不了他坦白的时候说什么,他被那么一吓唬,又觉得良心不安,说出点什么也不奇怪。”
“怪就怪在,他真有良心,偏偏等到今天才发现?”
吴智的确是不可控的一部分,然而总之,从他一开始反应异常,到去找顾久做心理咨询,再到向刑警队坦白,都是叶信辉计划的一部分。
这也是第三步,至关重要的一步——化腐朽为神奇。
叶信辉仿佛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手,操控这盘局,先让吴智留下可信度最高的口供;然后,再用邓仲明不可能分身的事实,推翻这个口供,令警方调查陷入僵局。
高明的谎言,是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相,加上百分之一的谎言,筑起高塔;当那百分之一被抽走时,足以瞬间让看似无可辩驳的真相,轰然倒塌。
“车牌是假的,当晚替代陆凯出现在华瑞园的男人你不认识,车也是他准备的……”阮夏理清思路,面色越发冷淡,“不过刚才的故事很动听,至少解释了为什么邓仲明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也不算完全浪费时间。
忽然间,周岳抬起头,视线在阮夏和顾靖扬身上几度来回。
“叶信辉信不过我,随时想推我出去替他死,”最后一刻,周岳眼里的茫然无措,陡然间被狠意取代,连日来的折磨,终于逼出他最后一点能量,“所以,我也留了一点东西,比你们刚才听到的更有意思。”
他直直望着顾靖扬的眼睛,好似一场拉锯战,推拉之间,只看谁定力不够,先退让那一步。
5月30号晚,婚礼宴会厅——
陆凯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面目狰狞。
对面,叶信辉拧了拧手腕,眉心微蹙,看着倒在地上的陆凯。
时间在指针摇摆中流逝,陆凯按在胸口的右手,将衣襟拧成结,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无功。同死神赛跑,起点是生,终点是死,无论输与赢,结果都只有一个。
死寂过后,丧钟敲响。
“你老婆是我的,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这婚,你还结么?”
叶信辉蹲下身,伸手推了推眼镜,靠近地上的人。
衣冠楚楚,谦和斯文,平光镜后的那双眼睛,像是博学多识的大学教授,扫过台下莘莘学子。
此时此刻,他倒的确是在为陆凯答疑解惑。
地上的人,急促呼吸着,求生本能却无法缓和他越发惨淡的面色。
胜负已分,叶信辉此时若是“好心”,或许可以随手拨一通电话,挽救将死之人。
只不过……
笑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从低处传来,“四年前那个女大学生被抛尸,你们逃不了……我说邓仲明平时眼高于顶,怎么会、偏偏看重你……”
“闹了半天,是你们一起奸杀了一个女学生……你真以为周岳藏得住?!”
陆凯每说一句话,被多抽走一份生命力,脸上却扯出角度怪异的笑容,“叶信辉,看看你周围,周梓苑也好,她肚子里的种也罢,只要我还要一天,都没你的份!”
最后一声丧钟,随着陆凯的昏迷,应声而落。
叶信辉站起身,缓缓推了一下眼镜,眼里的温度降至最低点。
今晚不是个好时机,甚至可以说,是最差时机。
可是,对于陆凯而言,今夜,注定是他最后一晚。
十分钟后,三个男人勾肩搭背,从宴会厅出来。
酒店大堂气氛火热,似乎有顾客因为什么争执起来,险些就要动起手,分外引人注目。
邓仲明紧闭的双目睁开,冷汗顺着侧脸滑落,每向前一步,他都能感到肩上的力道更重一分。
终于下定最后决心,他扭头,冲着昏迷不醒的陆凯道,“吴智,我说你不能喝就少喝点,逞什么能……”
话落,喉结上下滑动,恍惚间,邓仲明还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尾音。
他刚刚从酒吧赶过来,此时浑身的酒气,恰好壮了他最后一分胆气,真是万幸。
十五分钟后。
福特车里,驾驶座上的是周岳,副驾驶是吴智,至于身后的两人,无疑就是叶信辉和陆凯。
邓仲明从一开始就没上车。
周岳一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看那力道,不像是开车,倒像是要把方向盘大卸八块。
一路上,他双眼紧紧锁住前方,不知道时间流逝,眼前只有切换的红绿色,仿佛他心头挣扎撕裂的两方。
车子终于停下的那一刻,周岳率先下车。
“……”他伸手扶住陆凯的腰际,顺手将什么扔进陆凯的口袋,然后低下头,不再去看叶信辉。
他救不了陆凯,甚至连他自己也救不了。
这个结果,早在四年前就被写下,唯一区别在于,那晚,被牺牲者是吴智;今晚,终于轮到他。
审讯室里,阮夏望着面色平和依旧的叶信辉,“5月30号那晚,在你和陆凯上楼之前,周岳把一个微型录音笔放进了陆凯的口袋里。”
“那支录音笔,除了录音,还有录像功能。”
阮夏按下播放键,陡然跳出的画面,将叶信辉的脸色映衬得阴沉。
最初的画面是抖动的,应该是陆凯清醒过来,和叶信辉打斗过程中,录音笔掉出口袋所致。
周岳的初衷,是想用录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谁知结果出人意料,录音笔掉出来后,同时捕捉到了画面。
屏幕定格在最后一秒——叶信辉用领带勒死了陆凯。
时间,5月30日晚上10点25分。
“事后,你们给陆凯换了新郎礼服,周岳在换完衣服之后,趁机把录音笔藏在了客厅的布艺沙发下面。”
那个沙发年头已久,底部外罩破了个洞,给了周岳足够空间,把录音笔塞进去。
耳边,是阮夏清脆的声音,叶信辉眯了眯眼睛,眼前有个画面一闪而逝,是那天晚上,周岳替陆凯换完结婚礼服后,失魂落魄的模样。
客厅里,周岳一时不察,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了沙发角上。
幸亏,是布艺沙发。
周岳就是趁着那个时候,把录音笔藏进了沙发底下。
一丝裂痕,撬动叶信辉原本温和平静的面容。
“你很聪明,但是周岳并不蠢。”顾靖扬望着对面的叶信辉。
话音刚落,叶信辉抬手的动作一顿,接着两手相合,左手拇指摩擦着右手手腕,来回翻转。
他低估了周岳。
又或者说,留下周岳是他不该有的失误。
“那天晚上10点35分,出现在华瑞园的男人是谁?”顾靖扬手背反转,叩了一下桌面,不轻不重,像一记警钟。
是他开始掌控节奏的标志性动作。
这起案子,还有最后一个未解之谜——录音笔里的那段录像显示,陆凯当晚10点25分已经死亡,然而十分钟之后,有和陆凯体貌特征相似的男人,出现在华瑞园小区。
周岳和叶信辉固然都有可能是那个人,他们二人和陆凯的体型相似,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赶到,伴郎团里,唯一有时间赶到小区的人,是体貌特征和陆凯相差甚远的邓仲明。
当晚出现在监控录像上的男人,不仅是为了误导刑警队陆凯最终回了家,同时,也是为了拿走陆凯的结婚礼服,为已死的陆凯换上。
换言之,那个男人,不可能恰巧出现的路人。
松开的手指再度蜷缩,反复几次下来,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叶信辉面部的肌肉线条却越来越僵硬。
他紧张了。
“顾队长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嗓音干涩,以退为进。
“咚”的一声,顾靖扬再度叩响桌面,“那就说说你知道的,两年前王悦割腕自杀,那把刀……”
他顿了一下,对面,叶信辉似乎反而放松下来。
其实这个问题的重点,不在于那把刀如何,而是叶信辉因为顾靖扬转移话题感到轻松。
叶信辉并不因为王悦的死担忧,恰恰相反,真正让他感到紧张的,是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