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凯被害一案,藏匿在伪饰之下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只是,在原点和终点之间摇摆的指针,却不会就此停下。
贺宁市最具老宅门特色的餐厅,独此一家,此刻,某间包厢里的两人相视一笑,各怀心思。
戴启智忽然伸手,轻弹桌上的骨瓷茶具,“叮”的一声脆响,打破沉默气氛。
“打程序,警方是否刑讯逼供,取证是否全程录像,讯问录像是否完整。”程聿舟终于开口,不紧不慢,回答戴启智的问题。
叶信辉杀害陆凯,证据确凿,这个官司怎么打?——这是刚刚戴启智的问题。
“从主观入手?”
程聿舟挑眉,“不可能。”
叶信辉事先准备好了藏尸地点,杀害陆凯之后,又控制伴郎团,掩盖杀人真相,明显是预谋杀人,不可能用激情杀人作为辩护。
戴启智脸色未变,反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忽然笑了笑,“还记不记得,德萧维奇七六年的那个案子?”
艾伦·德萧维奇,美国著名辩护律师,代理过包括轰动一时的辛普森杀妻案、美国总统大选案在内的众多著名案件。
1976年,德萧维奇成为马尔·德鲁加的上诉辩护律师,这是个十分经典的案子,当时官司最大的争议在于,另一名犯罪嫌疑人枪杀死者后,为了拖马尔下水,威胁他继续朝死者开枪,马尔犹豫害怕之下,最终掏出自己的枪,朝死者头上开了5枪。
另一名犯罪嫌疑人逃逸多时被抓住,最后签了认罪协议,承认过失杀人罪,而马尔被判谋杀罪。
庭审时,控辩双方对于马尔开枪前,被害人是否已经死亡争论不休,多名专家证人也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枪杀可能已死的人,是否犯有谋杀罪?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一审判决时,马尔被判有罪;德萧维奇决定为马尔上诉,这一次,马尔的罪名被免除了。
“可惜了。”戴启智摇头,这一句意味不明,不知究竟是为什么感叹。
戴启智这人,肚子里有九曲十八弯,他的话,有时候得反转再反转,才能叫人听得懂他真实意图,幸好对于这一点,程聿舟早有体会。
“可惜?”他眉心舒展,心领神会,“时机好坏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戴启智这话藏得深,如果细细去品味,他刚刚的意思应该是,太可惜,陆凯死的时间晚了。
如果陆凯是死在了车上,甚至哪怕是婚宴酒店里,总之,只要他死在上楼之前,那样一来,不论微型录音笔录下了什么,都无所谓——陆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猝死,最差的结果,叶信辉会落个过失致人死亡罪。
最好的结果,是叶信辉全身而退,毕竟正如德萧维奇的那个官司,人只能死一次。
企图谋杀尸体不构成犯罪,因为尸体是不可能被谋杀的。
可坏就坏在,陆凯居然有一口气撑到上楼之后,之后叶信辉用领带勒死他的过程,甚至被录了下来。
“既然证据确凿,不如劝他早点认罪。”程聿舟将右手袖口稍稍往上拉了一截,端起骨瓷杯,低头喝了口茶。
言语间毫无温度,气氛倒很和谐。
如果旁人看到现在这幅光景,大约会惊掉下巴,一个戴启智,一个程聿舟,名义上曾是师徒,实际上早已经是对头,水火不相容,如今居然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喝茶。
骨瓷茶具与桌面相击,发出脆响,浅褐色茶汤激荡,暗潮汹涌。
“打程序其实走不通,顾靖扬不会在这上面栽跟头,”程聿舟转过头,望着戴启智,“毕竟,他栽过一次。”
这不是顾靖扬和戴启智第一次交手,上一次还是三年前的案子,因为取证程序出了问题,导致关键证据被排除,戴启智赢了一场漂亮的官司,然而,受害人家属却将恨意转嫁给了顾靖扬。
已经输过一次,这次明知道对手是戴启智,顾靖扬又怎么会掉以轻心。
此时,戴启智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罕见地晃了神,片刻后,他站起身。
临走前,他在程聿舟肩头重重拍了两下,“以前,你没让我看走眼,今后也别叫我失望。”
语气玩味,既不愤恨,也无期待。
程聿舟看着戴启智渐远的背影,微微怔住。
眼前人走路时,肩膀两头一高一低——腿脚不方便,是戴启智的老毛病了。
他和戴启智,早无师徒情分,戴启智今天跟他喝这杯茶,必然意有所图。
叶信辉的官司无需多说,无论是以激情杀人辩护、又或是打程序,两条路眼下都被堵死,戴启智今天特意来这里截他,绝不是来听他说这些已经明摆着的事实。
包厢外。
戴启智出来时,正巧和顾久打了个照面。
他像温和有礼的中年绅士,淡淡一笑径自离开,并不寒暄,也丝毫不在意顾久究竟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今天下午,是程聿舟在这里约了顾久,谁知她刚刚到,就听见包厢里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来,是戴启智。
包厢隔音效果不差,可她的听力太好,从戴启智敲骨瓷杯那时开始,顾久一字不漏,将里面对话听了个清楚。
“被你师父盯上,你是不是该去拜一拜?”
顾久进了包厢,在程聿舟身旁坐下。
他低着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在外面站得久了,有些口渴,顾久顺手端过程聿舟面前的那杯茶,轻啜一口。
顺着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程聿舟垂眸浅笑的模样,他弧线性感的唇、下巴,还有隆起的喉结。
一副叫人惊艳的好骨相,偏生得人畜无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反过头给人致命一击。
温和淡漠是他,常胜将军是他,千夫所指也是他。
这样的男人,顾久只遇见过一个,也只这一个,令她白日辗转,黑夜难眠。
总之,纠纠缠缠,好似不死不休。
顾久放下骨瓷杯,一双眼望着程聿舟,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戴启智刚才说的那个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程聿舟抬眼看她,拇指轻轻擦过刚刚茶杯上,她留下的浅色唇印,“控辩双方轮流上诉,最后达成庭外交易。”
甚至,还为此创造了一个罪名。
顾久眉心一动,“他想暗示你什么?”
又或者,对方想警告程聿舟什么?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一切,服务生穿着体面的制服,恭恭敬敬走入,“程律师,您看什么时候点菜?”
程聿舟是常客,服务生大多认识他,尤其年轻的女服务生,总是会翘首以盼,期待这位大律师光顾。
饮食男女大都一样,从不缺乏发现美好异性的能力,不论对方是谁,只要踏入自己的雷达范围,哪怕只能看上一眼,也不愿错过,吃了这个亏。
一顿饭结束,城市悄然入夜。
程聿舟将顾久送到楼下,看她纤瘦身影在暧昧夜色下渐远,好像当初,她一步一步,踏进他的心。
天堂纵然美好却无趣,地狱煎熬却叫人上瘾。
月色朦胧,程聿舟最终下了车,循着顾久刚刚离开的路,敲开她的门。
“小九,”低哑烟嗓,尾音被夜色晕染得暧昧动人。
顾久看着门外的男人,这一刻,听见自己的心跳,终究乱了。
第二日,上午九点。
赛洛公寓。
周梓苑搬出陆家,已经有近半个月时间,谁知今天有意外的客人上门。
中年妇人端坐沙发,一身宝蓝色旗袍得体端庄,左手腕上翡翠玉镯圆润饱满、光泽通透,还是半年前刘毓兰生辰,周梓苑送她的礼物。
“几个月了?”刘毓兰扫一眼周梓苑的肚子,脸色阴晴未定,“梓苑,当婆婆的,有哪一个不想早点抱孙子,这么久了,你听我说过一句想抱孙子的话没有?”
茶水滚滚而落,顺着茶几边缘。
周梓苑很快反应过来,抓了一叠抽纸擦拭,可惜手脚忙乱,到头来,地毯上的褐色茶渍越来越深,连裙摆也染上颜色,好不狼狈。
“你以为,我自己的儿子,我会不清楚?”刘毓兰眯着眼睛,看地毯上那片狼藉,像极了婚礼当天,宴会厅红毯下陆凯的血迹。
“你今天给我一句话,”刘毓兰抬起左手,直直指着周梓苑的脸,腕上翡翠手镯熠熠生辉,“你到底有没有……”
“哐当”一声,已经半空的茶杯砸落在地。
“我还叫你一声婆婆,是尊重你,”周梓苑面部肌肉忽然间失控,像下一秒就要开始杀戮的猎食者,“你真以为你儿子是无辜惨死?那你知不知道,陆凯为什么一看见监控就大发脾气?!”
话音未落,她瞳孔蓦地收缩,“你知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他该死!”
“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忍得有多辛苦……”
烟灰缸从头顶落下,眼前一片猩红,转瞬之间,结束一场婆媳战争。
此时客厅地毯上,有一动不动的周梓苑,有染血的烟灰缸,还有,两截断裂的手镯。
下午六点。
阮夏还记得,上一次来公寓时,周梓苑踩着标志性的红底鞋,言谈之间,极力掩饰自己那些所谓的秘密。
句句否认,却又句句像是暗示。
然而阮夏怎么也想不到,再遇周梓苑,见到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客厅,周梓苑躺在那里,长发胡乱地缠绕成一团,头部流出殷红血液,几乎将半张地毯染红。
现场已经被封锁,除了警方,只剩一张熟悉面孔——刘毓兰。
她身着黑色旗袍,连一双鞋也是纯黑,身上再无一丝亮色,手腕空空,贵妇人常见的珠宝首饰,在她身上,遍寻不见。
郁南等了半晌,仍然没等到刘毓兰开口,抬头看见顾靖扬时,只得无奈摇头。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短的时间里,刘毓兰经历了两次,此情此景,她说不出话来,实属人之常情。
阮夏将刘毓兰带到一旁,安抚许久,刘毓兰终于开口。
“我约了梓苑一起吃晚饭,结果一直没等到她下来,谁知道……”刘毓兰紧紧抓着阮夏的胳膊,手背上肌肤纹理松弛明显,纵使保养得再好,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
“周梓苑最近一个人住在这里?”阮夏问,她还记得上一次周梓苑的解释,是准备和刘毓兰搬家,因为有些东西要拿到自己的公寓,才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以公寓的现状来看,周梓苑分明已经和刘毓兰分开住了,而且,应当有一段时间了。
刘毓兰怔了怔,回答她,“梓苑老家有个妹妹大学刚毕业,说工作落在贺宁了,梓苑这房子,是给她妹妹准备的。”
三两句话,否认阮夏猜想。
“你们今天约了几点见面?”阮夏微微蹙眉,继续问。
“五点半,我上来的时候,大概得有……四十了。”
刑警队。
“周梓苑死得也太蹊跷了,”梁诚摸着自己头顶剃得更短的板寸,仿佛试图从脑海中扯出一条线索,“情杀、仇杀、经济纠纷都不可能啊。”
“她不缺钱、也没有仇家啊……”梁诚原本是个话唠,此刻却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个案子,又突然又古怪,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有,”在现场异常沉默的郁南,此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刘毓兰。”
“不可能,”梁诚连连摇头,“刘毓兰是不喜欢这个儿媳,也不至于杀了她,再说了,先杀了周梓苑,再报案,刘毓兰是个女强人不假,但是说到底也是个寻常人,又不是冷静病态的杀人犯,根本不可能做得一点破绽没有。”
两人争执不下,顾靖扬忽然看了看阮夏,“说说,你怎么看。”
阮夏猜到会被点名,这大约成了她和顾靖扬之间的默契。
“我……还不确定,刘毓兰的确有疑点,陆凯被害,周梓苑一再隐瞒怀孕的事,如果刘毓兰知道自己儿子不育,周梓苑又怀了叶信辉的孩子,认为周梓苑要为陆凯的死负责任,有可能对周梓苑下手,但是……”
她没下任何结论,因为就连自己的脑子都是乱的,“如果要说周梓苑的仇家,王庆宗也有可能。”
叶信辉前妻王悦之死,很可能和周梓苑有关,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证据,但是阮夏和顾靖扬曾经见过叶信辉的总助蒋舒。
蒋舒告诉他们,两年前,王悦自杀当天,周梓苑曾出现在小区同一栋楼里,蒋舒懂得察言观色,不难知道周梓苑与此事有牵连。
如果事后,她告知王庆宗,王庆宗或许出于为女儿报仇的动机,杀害周梓苑。
“但是,周梓苑的死,也可能跟他们都没关系,”阮夏再度开口,全盘否决了自己刚才的推测,“周梓苑曾经告诉小久,与其查她,不如在陆凯身上多下功夫。而且你们记得么,陆凯刚搬去华瑞园的时候,看见监控就大发脾气,所以陆家的别墅关闭了监控,也是因为这点,我们一直不能确定,陆凯被害那晚,出现在小区里和他身材相似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你怀疑周梓苑的死,和他有关?”顾靖扬嗓音微沉,对阮夏的推断不置可否。
他只这样看着她,瞳仁乌黑深邃,将原本就英俊的五官,映衬出几分更加成熟的魅力。
四目相视,阮夏一时间竟然忘了反应。
从最初婚宴当天陆凯失踪案开始,大约没人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仿佛热带雨林中振翅的蝴蝶,偶尔几次扇动,并不起眼,最终却引来一场龙卷风。
周梓苑被害当晚八点,刑警队接到消息,邓家出事——邓仲明死了,取保候审期间,死于邓家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