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亲忽然就消失了,我们对此其实一无所知。那时候父亲早出晚归,整天忙碌,还有无休止的出差,一去十天半月不见踪影。我们都习惯了。
父亲又不在家了。母亲说父亲开会去了。外面的人也说父亲是“开会去了”。多少回,我曾经努力回想父亲“开会去”之前的景象,欲把我们生命里这一段残缺父爱的断口处整理清晰,可我实在想不起“开会去了”的父亲留在我童年里的最后影子。父亲“开会去了”就长时间没再回来,于是我注意到了母亲悲切忧戚的面容,尽管她什么都没跟我说。直到有一天母亲宣布我父亲不再是父亲,也不再会回来了之后,我的意识才被彻底唤醒。这时候,我在学校里已经被同学视为另类,成为他们嘲弄戏耍的对象了。
一天,一个同学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爹是坏人。
我并不知道我爹怎么坏了,但我感受到了他说这话的敌意,感受到了他想把我与其他人分隔开,打入另册的意图。我说,不是,你爹才是坏蛋。
就是。
不是。
就是……
旁边的同学开始起哄,然后我们就扭打在了一起。有同学在高喊,老师,有人打架了!老师来了。问了问原因,老师把那个同学拉向她身边,甚至还下意识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被我揪住扯翻卷了过来的衣领——这让我感到了明显的偏袒。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我听见老师说,不准打架!
我抹了一把眼泪,说,是他先骂我的。
老师看着我,严肃地,也带着些怜惜地说:他没骂你,你爹确实是个右派。然后老师又严肃地看看围在四周的同学们说,散了,散了,上教室去。不准再议论。
一群孩子哄然散去,丢下我站在那里大哭。我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被老师撇到另外一边了。从此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没精打采。我本能地回避着课间的所有活动,带着弟弟上学,然后再孤零零带着弟弟一起回家。绝不跟人多说一句话。
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们家人宣布(其实主要是对我宣布,那时候弟弟妹妹实在太小了)道:那个右派以前是你们的爹,从现在开始不是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只有妈没有爹。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黄昏时分,我们家的宿舍前操场上到处是在饭后闲聊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她还把声音提得很高,分明是要让大院里的人都听到。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弄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有那么一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那块石头被母亲轻轻地挪开了。我身上一阵轻松,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们吵架打架,玩耍嬉戏了——也不会再遭到他们的愚弄和嘲笑了。
哪个再骂你,母亲继续提高着声音说,你就跟他们说,你已经跟你爹划清了界线。你没有爹,只有妈——你妈可不是他们眼中的坏人。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隐隐觉得这背后隐藏着太多我不知道的大秘密。我没有一个被人认为是坏人的爹。我没有爹。这不是一回事。我没法区分这中间的差别,只是隐隐觉得不对。他怎么就不是我爹了呢?划清界限我就没有爹了?
我们一家那天成了主角,我隐隐意识到当这个主角并不光彩。于是继续保持着难堪的沉默。母亲像一只保护小鸡仔的老母鸡,撑开她颈部的羽毛,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叫,指望这叫声能保护她的小鸡。在我感觉里,这些话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古怪声音,我听不懂,别人也听不懂。
母亲完成了她一次决绝而义无反顾的壮举。说完这些话,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猛然意识到手上粘着的是苞谷面,忙把双手举在胸前,忙乎一家人的晚饭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但他们都装作没听到。我相信他们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我,也许比我更为惊讶,他们更理解母亲宣告意味着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那宣告背后埋藏着一个能吞噬我的黑洞。机关大院的人肯定是明白的,即使当时不明白,过一阵也就明白了。
母亲急着撇清跟父亲的一切关系,依然保护不了我们。某一天,老师又对班上的同学宣布说,康建国的妈妈觉悟很高,已经跟丈夫坚决划清了界线,离了婚,站到人民的阵营里来了。现在,康建国也已经跟他父亲脱离了父子关系。
老师宣布的时候,我正站在教室的窗前看外面地上张惶觅食的小鸟。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我获得了一丝解脱的感觉,仿佛一条被赶出门又被吆喝回来的狗。但我感觉得到我和别的同学之间,隔了一道玻璃墙——看得到外面的风景,身上却不会有风吹拂过的感觉,也不会有清新空气的味道,更没有太阳照晒着的暖意。
我们真的已经跟父亲断绝了一切关系?他真的不再是我的父亲?
这个疑问生起来,我不敢问母亲,更不敢问别人。我只能向我自己发问,尽管问了也没什么意义——听说,父亲被关押在城郊的劳改农场服刑。
那时候,服刑的人,都叫劳改犯。
母亲想用她无情的决绝与果断,为我们争取一个安全长大的空间,也为她自己争取她应有的权益,不是没用,但不可能不受影响。没过几天,她就从专区幼儿园调到城关二小当老师去了。专区幼儿园是机关大院里子女入托的地方,怎么会容许她在这里教育他们的子女?
城关二小在古城边上,因为学校没有房子,我们仍暂时栖身在芭茅山地委行署的家属院里。母亲一大早起来给我们买早点,打发我和弟弟上学,然后带着三妹出门,将她送到带孩子的保姆家里,再横穿整个古城去学校上课。下课了,又接着三妹回家。除了星期天节假日,天天如此。她回家时候,我通常已经放学回家,在厨房的饭桌上带着弟弟做作业了。吃过晚饭,她也不会让我们出门去玩:打打闹闹些什么?一大伙人在一起,总是要弄些是是非非的事,睡觉!睡不着就找本书看,要不就自己玩。然后母亲关上门窗,再用根杯口大小的木棍顶住门,又严严实实地拉上窗帘。甚至不让我们高声说话。
我从古城医院回家要经过我曾经供职三十年的中医院。中医院在古城边上,离我的居住地并不远,前些年买这房子,就是图个上班方便,所以把靠近单位作为了首选,如今古城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并已渐成规模,我居住的这地方逐渐变成郊区,生活的不便已经显现。不过对一个退休的老中医来说,城市郊区的安静与恬淡更让我感到舒适。
我从来就没有搬家的打算,尽管孩子们都以不方便孙子孙女入托上学而购买了更靠近城中心的房子。母亲一直跟我在这里生活,她当然也是图这里清静。只是,这一次送她进医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把她接回家。
按照老人的想法,通常她会要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