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母亲,就是守护一份温情,也是守候一段历史。
从医,而且是从业中医三十年,望闻问切,阴阳五行,精气脏象,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早已经成为思维方式。在我眼中,满世界尽是阴阳变迁,五行相生相克的外相。这外相越放越大,大到囊括四海八荒,天地日月,最终就成了模糊混沌的太极天地,再进而为浑一一体的无极世界。天地混一,已经包括宇内宙内,在这里不必清厘辨识,只要还有意识,还能够明白自己的生,那生就是了;意识不到自己的生,但只要还活着,那活着就是了。只是每天面对气色不一,声音各异,性情各别,胖瘦高矮不同的就诊者,我就得从这浑一一体的存在中,努力辩证出每个就诊者的差异,再来对症施治。
病因单一,症候明显,本元不亏的,那自然是立判其表里真伪,随手开方,也能够药到病除。若是症候不显,病因繁复,多重相乘相侮,孰主孰客,一时间自然是拿捏不定,难以定夺。要追究原因,病人出现这症候,那又是多少日月际遇,什么样的性格心境,如何反复的情绪变化,如何长时间地浸润沉积,郁结于中,才最终演变成了如此顽疾。面对患者渴望痊愈的切切眼神,我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只能喟叹无能为力了。患者的期望值太高。我又如何能够用几剂草药就使他们阴阳调伏平衡,五行顺生,抹去那长久岁月留在他们身上的病态痕迹?药性再猛,又如何能敌得过岁月的摧残——补,也补不齐患者生命、精神的那一块残缺;泻,也泻不尽患者贪心无度而集聚形成的热毒啊。纵使我能调伏了外部症状,疾病仿佛一时间已经痊愈,但我又岂能做到使之阴阳平衡,外邪不侵,内外和谐,心舒气清,肌体康泰?《黄帝内经》里说过,“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这,早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
当下医学的限度,我自然早已了然于胸。我唯愿母亲能靠她的意志,能尽量多给自己一段时日的生命,也多给我们一些陪伴的时间。生命确实有奇迹,但我们谁都不知道奇迹是怎么创造的。生生死死,见得太多了,面对病人,内心也就不再惶惑失措。貌似是理性了,其实也多有麻木的成分。这决定于我们的情感,决定于患者跟自己的关系。可就算是亲如母子,情感照样无法代替严酷的现实。如今面对母亲的病情,我同样无可奈何:中医也好,西医也罢,无法逆反,甚至无法控制,更无可替代。更何况母亲已经是一个历经磨难,眼下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的老人。
然后我只能巴巴地眼望着亲人被致命的病毒侵蚀,啃噬,眼望着他们的生命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我不想留下些不明不白的地方——母亲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她是一个普普通通、兢兢业业的小学教师,也许这是她毕生最具个性,也堪称最了不起的地方了。按照我的思维习惯,这世界其实浑然一体。过去与现在无法分开。但就一个人的记忆而言,时间留下的毕竟还是条直线,有这一头,还有那一头,泾渭分明,尽管这分明也只是我们站在时间的川流上,作为个体的一种线性体悟而已。
生命作为一个历程,谁也无可回避,无法超越。昨天做的事,都铭刻在我们身上,成了一段记忆,或者是身体上的一个疤痕,细胞结构中的某一个成分,或者额头上的某道皱纹,就像树的年轮,又仿若已有音符镌刻其上的唱片,早已经成为我们身心存在的一部分。我常常问自己,我真的懂得我额头上的皱纹,头上的某一根白发吗?
也许生理学意义上的白发我略知一二,那么,心理学意义上的白发呢?社会学意义上的白发呢?哲学意义上的白发呢?我不敢回答自己,也没去寻找过这中间的关联。也许那其中的哪一道皱纹,某一根白发,或者某一个瘢痕,记录的就是1957年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