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晓不得我前世造的什么孽,这辈子要遭这么多罪,还这么多债。老了,就像车到了站,就要停了。我心里有数。只是你们上班的上班,事多的事多,瞧把你们一个个拖累的……幸好时间也不会太长了……自从1951年跟着你爹,从芭茅山腹地来到这里,转眼就六十多年了,回老家,加起来不过三个月。就在芭茅山市住着。人这一辈子啊,呼啦呼啦就过完了……只是这六十多年分开来,一天一天地算,还是漫长得很呢。无奈的时候就忍着。我也算不清我这六十多年,到底有多少日子是忍耐着过的了……母亲在病床前拉着大哥的手说。
缠绵病床一个多月,母亲的精、气、神儿正一点点被病魔侵蚀。说话越来越变得短促,但神志依然清爽,感觉正常。这一段时间,她说话越来越多。也不是交代后事,一个艰难走完她八十多年生命历程,儿孙满堂,衣食无忧的退休老太太,能有多少后事需要交代。母亲是在生命的最后时段,打开心门,回顾她的一生。大哥拉着母亲的手,听她平平淡淡地说。
我说,妈,你就别多想啦,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你要活到一百岁的。
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干什么?活多少岁,瞧个人造化,能寿终正寝就好。八十多了,够长寿的了。你爹才活了七十八岁。也不短啦,人生七十古来稀。你刘叔叔寿命更短,刚刚才过了五十岁,可惜了他的大好年华。母亲的语调变得幽然:我这一辈子,就像那芭茅山上新开挖的一块生地,被这两个男人耕种。几十年,早就成熟地了。
男人有男人的活法。像皇天,像太阳,像山。有时候啊,觉得他们真的是我的依靠,有时候可不是这样。他们都是主角,带着我转啊转啊,社会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带给我什么。天晴的时候也罢了,有几天好日子;天一阴,太阳一落,山一塌,就什么都没了,都得自己去承担。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是那块地啊。地里还种着你们这些种子。我要浇花,要施肥,要照管这些种子发芽长大,还要保证你们开花结果。声做不得,气出不得。地只会承受,毛毛雨,狂风暴雨,来什么就承受什么。我也想像片云,到处飘啊飘,图个自在。可从来也没实现过。后来就认命了——我就是那芭茅山的一块地。地是飘不起来的。我做不成天上的云。
病房里飘散着淡淡的来苏味道。窗外,芭茅山的秋色已渐渐接近尾声,一带远山色泽越来越暗。地处芭茅山区边缘上的这个坝子,正逐渐呈现它最缺乏生气的季节特点。芭茅山的冬天异常干冷。母亲不时要我给她掖被子,垫高枕头,或者把床的一头升起来:可以看到窗外的楼房,一条街道,还有更远处那些起伏不定的远山。
大哥坐在母亲床头守护,让老太太心安。
感觉日子过得最漫长的是哪一年?五八年,五九年,还是七八年,八零年?都是!
那些年,我的日子真是漫长啊。五八、五九年时候,你才七八岁,你才两三岁。母亲面向我说,你二哥才五六岁。有几回就一个人呆呆地想,一天要吃三顿饭,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背着个右派家属的名头,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我能把你们养大么?那感觉,就是个生不如死。这么一想,人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了,全身冒冷气,越想越呆,什么念头都会呼呼呼地闪。要不是刘建国他妈喊我一声,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人啊,就那么口气。刘建国他妈一声喊,把我也吓了一跳,像是把我的魂喊回来了。这一喊,人就醒了,心也像是横过来了,身子也跟着紧了一紧,咬咬牙,然后又一天一天地接着过。我也晓不得老刘大妈是不是看出来了。她从没有提起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反正看没看出来,是不是有意大喊了那一声,都无生关系了。老刘大妈,她救过我一命,也算是救过你们的命。瞧她那身体,还会多活几年。你们啊,心里要有数。
我看见大哥拉着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大哥刚办了退休手续,他已经满头花发,满脸皱纹。除了他的腰板要比父亲挺得更直些之外,那长相,乍一看简直就是父亲刚刚退休时候的翻版。原来母亲跟老刘大妈还有这么一段,难怪他们一生要好。我有些吃惊。大哥眼里却平平静静的,他早知道这事?一个六十岁老头拉着八十几岁老母亲的手,应该还包含着母子连心,命运同体的更深感情吧。大哥是孝子,对母亲的照料算是无微不至,最能体会母亲心情的也该是他。
我说,妈,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母亲摇摇头说,别打断我。我想跟你们说说话。
大哥说,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呢。要不要吸点水?
母亲又摇头说,坐着吧,我们娘仨就这样说说话。这一辈子,最让我不安的事就是跟你爹离婚。我一辈子愧对他,尽管你们都没说过一句怪我的话。
我说,你又说这话。你不也无可奈何嘛。
母亲缓缓地摇头说,话是这样说,其实不是的……不是的……那要看一个人的心。心硬的人跟心软的人不一样;勇敢的人跟胆小的人不一样;私心重的人跟私心少的人还是不一样……谁都有私心……可人跟人,还是不一样。如果我心硬一些,胆子大一些,私心少一些,现在就不会老觉得亏欠他。
我说,如果这样,那我们一家是什么结果,谁又说得定啊?
母亲舒了口气说,我找得出一百条理由为自己辩护。九十九条摆出来,多少都会让我不安。也只有这一条能让我坦然一点——可它只是个假设。
我说,你就别老拿这个事折磨你自己了。
母亲说,我要让你们晓得做娘的是咋想的,给你们个交代,也是给我个交代。老天有眼,头上三尺有神灵,我不想留下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跟你们说是这些事,到了阎王殿也是这些事……那时候,如果我坚强些,心硬些,别掺杂上各人的那些什么前途、命运的胡乱猜想,守着一个家,坦然接受命运呢?我没做到。没有。
母亲摇着头,蓦然声音凝噎老泪纵横,我也曾经想这样做,可这心里,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都是因为我害怕,为你们害怕,也为我害怕……
谁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