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人跟薛冰说,如果到三十岁,她还没结婚,他也没结,那么就凑合凑合,他和她结了算了。当时,她对此不甚在意。
那时,周末她总到干哥哥家耍一耍。逛街逛到了无生趣,不如搓个麻将。薛冰自小看薛先生薛太太搓麻将搓到大,无师自通。
薛冰每次都吵着要上桌,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连着四五盘没胡到,就像一下子被刺破的气球,急着下台。
如果赢,干哥哥赔钱给她;如果输,自然不要她的钱——真是无本万利的营生!不过,不能白拿了人家的,斟茶倒水的活,她总是要干一下的。
有“嫂子”来的日子,薛冰拘谨许多。干哥哥厮杀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招呼她们。可话没说几句,嫂子就跑干哥哥那边去了。
嫂子来来往往,有一些她原本就认识,有些不认识,有些认识了但很快又失去了联络。
有时候,牌桌边的人太多,只薛冰一人坐在电脑桌边,嫂子会远远地抛一句话给她,等她回话时,嫂子正忙着看牌,又忘了回头搭薛冰的腔。
偶尔,有人误会薛冰也是“大嫂团”的一员,这会让她高兴好一会儿。
人多,只能轮番上阵。往往一打就是一个下午,吃过晚饭再继续。站在“岸边”的人,照顾不太到女朋友,“有事你先走”,他们说。可越这么说,越是要留下。
一群青春少艾中,薛冰时常还看到站着的一个矮胖的男生,只看不“下海”,一直站在“岸边”。
他不很惹眼。他不固定站在牌桌边哪一个位置,而要踱来踱去。踱到没意思,会睃一眼电脑,睃一眼书架,睃一眼身边的女孩子,都很不经意似地。有时候,会望得久一点,但一碰到少女们的回望,马上扭头,聚精会神地观望起战况来。
偶尔,他会咂吧着嘴巴,想说什么然而没说出来,又像在回味哪一个人哪一手妙着,脸却有些红了。
因为见面频率高,薛冰很快知道他叫崔东城,念隔壁班的,是朱哥哥儿时的一个邻居。小时候,朱哥哥也住乡下。他家很早就发了迹,很早就搬了。崔东城还在那儿住着。
仿佛当崔东城是正儿八经的客人,干哥哥对他还挺客气的。每次落桌前,先问他要不要来两手?崔东城总说“看看就行”。问过一次就算了,不强求。
不同于一班女眷,崔东城似乎深谙观牌不语的道理。就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脸上都还是欲说还休的神情。没人嫌他在身边转悠恼人,遇到费斟酌处,往往还会问他的意见。如果在别家转悠过了,崔东城就不参与意见,碰巧没转悠过,他准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冰想,难得被他抓到一次机会,恐怕是等很久了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噗哧笑一声,崔东城迅疾地睃她一眼。
不过,崔东城语速慢,说一句就要停下来想一下,可牌局不等人,他话说一半就被飞扔出去的牌张打断是常有的事。只好含糊哼笑两声,或自顾自低声把未完的话续完。
有一天,人还没到齐,就说要开局。薛冰没兴致,其他一两位很爱说却不爱打的女眷更是不搭腔。
几个干哥哥,都想崔东城坐下来的。朱哥哥不在,崔东城早早来了,正在翻书,《红与黑》。
“还看什么书呀!”有人说。
众人都望着崔东城。女眷叽叽喳喳。崔东城将书页拨得哗哗响,洗扑克牌似地。
推不掉,又不好掉头走,最后,他长吁一口气,硬坐上去。“人一到,我就要下的。”
“多打一会儿!平时听你讲得头头是道,不知道打得怎么样?”
他在热烈的恭维声中嗅到了危机,很快敛住了灿烂笑容,位置还没坐暖,又问好几次:其他人什么时候到?真的要“四家顶”吗?
“你要不要上?”他突然转头问薛冰。
在薛冰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话,可他问得却像早已熟门熟路。她马上回答说:“你都已经坐下来了,还想起来?”众人笑,他马上如惯常般地撇过脸去。
明知他们平时打多大,崔东城又问过一次,仿佛预计自己要输,先估摸一下要输多少,好有个心理准备。最后,他大嚷一声“太大了”。
一片哄笑。最后说,如果崔东城输,出一半就成。他偏又连连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如果我们输,让我们也出一半行不行?”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又是笑。众人巴不得朱哥哥不要来了。
没打多久,薛冰走开去拿水果,突然听见有人喊:“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崔东城手在抖呢!抖得这么厉害,不是发羊癫疯吧?”薛冰急忙撒手跑过去看。
果然,仿佛因为空调开得太冷,崔东城执麻将的手抖震不止,面前的牌一不小心就会被震翻的样子;另一只手垂直隐没在桌子底下,似乎也在抖。他那样子,就像独臂人笨拙地掩藏假肢一样。崔东城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呼吸沉重,整张脸涨成了猪肝红。
崔东城的对家,东南西北风都碰上了,摆出“四风齐”的阵势。虽然人人都盯着崔东城看,崔东城却只盯着自己的牌看。原本捉起的牌,颤抖着又放下。牌没放好,倒了,原来是一张“發”。
“把手剁了!”薛冰嬉笑道。
崔东城转头看一眼薛冰,恶狠狠冷嗖嗖,就跟武打片里的侠客怒视妖女一样。
一个嫂子对薛冰说:“你真是太坏了。”眼睛跟着眨巴两下,似有鼓励继续的意思,薛冰却生出一丝后怕,脸讪讪的,虽欲张口,但终究没说话。
对家问崔东城:“你打还是不打?你打这张‘發’,我就要胡了。求求你行个好,喂我一张,让我赢了这把,就让你下去!”
“然后我上场。”仿佛水到渠成,薛冰冲口而出。说完,她又后悔了。嘴巴为什么这么难管紧?
崔东城握拳松拳,然而仍抖得厉害。又有人问崔东城:“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
崔东城埋头,压低嗓子怒吼:“别吵我!”
“别吵他别吵他,让他慢慢想。”
薛冰慢步挪到崔东城身后。她看他的牌,他也回头看她,目光警惕,脸上仍旧有那股子狠劲。很快又回转过去看牌,薛冰也跟着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崔东城手上正在做“对对胡”,明着不过碰了两对,对子都藏在里头。打掉手上的闲张兼险张“發”,就听胡了。“财神”帮忙,听三张牌,左右逢源。薛冰虽仍觉得十足发噱,却不禁想给他出个主意。照她的个性,怎么也是要搏一把的。
崔东城仍犹疑再三。又有人说了句:“快点,快点,玩不起就不要玩了。”玩笑懒得再开,似乎真生气了。这下,薛冰以为是要掀桌子干架,可崔东城还是没发作,只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把“發”丢了出去。
下家喊一声“胡”,手却去摸新牌,补一句“骗你的”,笑声中将新摸的牌丢出去了——游戏仿佛还要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崔东城圆滚滚的手飞伸出去,捉住那张牌,像捉一只蚱蜢,跟着如洪钟般喊一声“胡”。场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有那么一刻,薛冰想,他该不会疯了吧!
众人仔细检查,发现并非诈胡。做“四风齐”的,想把麻将往崔东城身上撒。崔东城乐呵呵地望着对家,好像大仇得报。
薛冰冷笑一声,往旁边走了。
房内的怨念,如炽焰般燃起。洗牌声响而快,都没有洗开就已经“开砌”了。下一局打得长,最后有人“屁胡”。兴奋过后,崔东城似乎在后怕,手仍会间歇性地抖两下。
又重新洗牌。朱哥哥到了,只崔东城一人着急起身,郑重欢迎,搞得朱哥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新人上场,旧人结账。有人对崔东城说:“你急什么急?不会欠你的就是了。”
另有人说:“结吧结吧,先给他结了。”
收了钱,崔东城站在“岸边”不是,又矜着脸不往薛冰这边来,孤零零在书架边翻会书就出去了,像是出去买冷饮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打牌的人才发觉崔东城已经不在了。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他拿了钱就逃了。”
另外有人赶忙给朱哥哥描述刚才的“重大事故”:崔东城整个人——不止手——抖得不知道像个什么样子!
“我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经此一役,薛冰以为再见不到崔东城。然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下次聚会,崔东城还是来。不光崔东城,干哥哥的忘性也很大。也是,没有人像她那样,一点点龃龉,都要在心里摆很久。
渐渐地,薛冰知道了多一点崔东城的事。他是家中幼子,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只有他是超生的。本地上一辈人生养都多,即使现在,家里有两三个小孩的也不少见,反正罚得起。他老家在乡下,大哥结婚了在城里上班。他考到这所高中,不住校住大哥家,悭了一笔住宿费。不过,他很喜欢在学校宿舍里蹓跶,下课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再去宿舍玩,找人下棋——象棋围棋军棋五子棋,他都擅长,也打扑克。他们也是玩钱的,当然不大。最后谁赢得多,出钱去买现炒瓜子花生。有时候要玩到宿舍熄灯,他才肯回住处。
干哥哥聚餐,叫崔东城,总说家里煮好饭了。到底吃了几次饭。总有人抢着付钱,崔东城不和别人争这种荣光。饭桌上,他格外沉默,食欲似乎也不甚佳,却喝很多酒。
他喝酒不上脸,那抹酡红是本来就有的。酒酣耳热,大家分了烟来抽,也给崔东城递,就像要他命似的,坚不肯受。薛冰知道,总有人这么想:既然吸烟了就不喝酒,喝酒了就不吸烟。仿佛沾了一样再沾第二样,就是十足的蠢蛋。
他千杯不倒,还不是最让她意外的,她最意外的,是他竟然有一个女朋友。
“怎么都不把女朋友带过来给我们瞧瞧?”总有人这么问他。
“我们不是成天泡在一起的。我有我的事。”崔东城说。
“你女朋友好不好?”
“谁也没有她这么好。”
眼角眉梢,甚是得意。薛冰不免更轻视他了,想起他那不老实的眼珠子来。
春日的一个午后。薛冰吃过午饭,无事,很早去了学校,靠在教学楼三楼栏杆上晒太阳,蓦然看见食堂通往校门的那条白晃晃的走道上,崔东城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走在一起。两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并排走在一起,却不怎么亲昵:他没牵她的手,只是走着。他们就这样稀松平常地走着路,薛冰却有一种刺痛感。
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模样,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头发很长”。想来,该是美的吧。
他送她走到停自行车的天蓝色棚子内取车,然后看她骑车出了校门再转身离开。转身的那一霎,薛冰赶忙往里躲。此后,那个下午就在昏聩中消逝了。
高考前,出了件事——朱哥哥抢了崔东城的女朋友。女方是崔东城少时的邻居,也是朱哥哥的邻居。
别人都知道了,薛冰才知道。迟钝,永远的迟钝。知道了,她心中生出一股奔腾的快意。看见崔东城,就想放声大笑。
除了表情比惯常阴郁些,少在男生宿舍走动,崔东城似乎还是那个崔东城。薛冰不免又暗自生气:心肝命碇似的女朋友跑了,他不是应该伤心欲绝再不想活的吗?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
那个初夏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此。有女同学对薛冰说,幸亏崔东城不是他们班上的,不然肯定天天打架。
“不会的!”薛冰说。
让薛冰意外的是,崔东城偶尔还现身周末聚会。他大概是找准了机会,知道朱哥哥不在才去。有时候,崔东城先来,看朱哥哥在,待一会儿就走;或者他先来,朱哥哥后到,他也磨叽一会再走。人们见不得他们两人同时在场,都替他们尴尬。
有几次朱哥哥不在,薛冰故意说起他,前一句“朱哥哥”,后一句“朱哥哥”。崔东城轻声重复她的话,前一句“朱哥哥”,后一句“朱哥哥”。她靠他近,才听得真切。
过了很久,她才明白过来,他不是在重复她的话,他叫的是“猪哥哥”。
干哥哥中,有特别正气的,同情崔东城的遭遇。怎么说,毕竟是朋友,还是发小,朋友妻不可戏。很快,朱哥哥不大来了,可能是知情识趣了,也可能是埋头温书迎考去了。
只剩崔东城。人们不提这桩“横刀夺爱事件”,他却主动提起,仿佛好了疮疤忘了痛。
“刚失恋那会儿,我痛苦极了。”
旁人总会安慰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一类的话,薛冰也会虚情假意随口附和几句。
“我这个人,老是受打击,没完没了的。”隔三岔五,他就这样说。即使没人搭腔,他也要说,仿佛是一种自愈的方式。
高考后,朱哥哥到处炫耀新女友原来是处女。崔东城噢,看不出来噢,原来是老实人噢,恐怕连嘴都没亲过噢。
薛冰终于见到了她——现在该叫“嫂子”了。人们夸她漂亮,薛冰也这么认为。
成绩出来,薛冰考到一家野鸡学校,在杭州。薛家走访了一些人,还是没办法,说成绩实在是有些难看了,帮不上忙——或者其实根本不想帮。
薛太太不愿薛冰高复,怕之后考得更糟。不如早点读早点毕业,之后找个事情做然后嫁个好人家。
几个干哥哥,玩归玩,都给家里挣了脸,进了重点大学,多在省内。崔东城的消息,也辗转传到薛冰那里:他考了杭州一家学校,念的是中文系。那是一家以工科为主的大学,中文系只是点缀。
一整个暑假,薛冰没见到他的面,听说都待在乡下,似乎有些失意,但与她一样,是铁了心不走高复这一途了。
薛冰想:或许是女朋友的事影响了他,不然可以考好点。
干哥哥前几年过得苦兮兮,现在终于解放。既然已经上了大学,要出得课堂,进得娱乐场,泡得大染缸。薛冰与他们见得少了。
三五时的,还是会小聚一下。他们说,杭州又不大,只要稍微有点心的,随时都可以出来。见面了,西湖是不要逛的,楼外楼是要坐一坐的。薛冰惊奇于他们的派头,不过一个暑假的光景,好几位家里在杭州置了业,不必住校,摇身一变,仿佛成杭州人了。那时的房价,还不是一月一变,四五年后,同样的价钱最多只能买半套。薛先生当时没有行动,又落于人后了。
不过一个学期,朱哥哥便飞了女朋友,大概是杭州太美好的缘故罢。
崔东城和朱哥哥又能同居一室了。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联系,交情比以前还好些。起先也不怎么说话,但桌上大家齐碰杯时,故意找对方杯子,郑重其事地碰一下。男人的世界,是可以这么一笑泯恩仇的,薛冰不是很理解。
饭桌上,崔东城话更多,喝得也比以前多。能喝的人自己喝,不算什么,让不能喝、假装不能喝、不能喝但假装能喝、不能喝也不假装能喝的人喝,才叫真本事。
某一年,暑假前的一段时间,杭州已热得像蒸笼了。崔东城招饮,地点在他学校后门。彼处彼时正在造高架桥,饭店匍匐在一段已造好的桥梁下,安于一隅,灰头土脸。
薛冰按时到了。大堂里只寥寥几桌人,一眼就望见崔东城坐在靠近空调的一张桌子,好像也是刚到。他望见了她,面有喜色,使劲挥手,怕她看不见似的。
他穿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关节处。薛冰朝他走过去,心下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碰头。不禁笑了,又有些紧张,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
分坐圆桌两端,抬头便可对视。他并不着急说话,她局促地望着窗外。人都到哪儿去了?矮壮的桥墩下冒出了很多小贩,板车上的灯泡瓦黄瓦黄,穿梭如流的学生面目模糊。
“你今天很漂亮。”她听见他说。语调低沉,但有些轻佻——这么俗的开场白!
“夸人不是这么夸的。”她条件反射似地回答说,很快后悔话中的那丝怒气。他带着笑,两颊肉鼓鼓的,并不回嘴,像只温驯的叭儿狗。
他推了菜单过来。她低头翻看,冷气拂过颈脖。短短几分钟,就翻了两遍,回过头来又翻。最后随便指了几个。
三样鱼,两样肉,一样菜。侍者重复一遍菜名,然后望崔东城。
“再来一个豆腐羹。其他,等别的人来了再点。”崔东城笑笑说。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第一个菜还没上,朱哥哥带着新女友到了。他说,原本早就到了,找车位找了很久。
“你们两个人到了很久吧!”
“也没多久。”崔东城说。
人陆续来了,鱼不嫌多,又点了好些菜。
单他们一桌,就让饭店喧嚣起来了。成双成对的,都要坐在一起,最后只好让薛冰挪位置,挪到崔东城那里去。他只能斜了眼来望她。
男人喝酒,女眷喝奶。席间问起崔东城的近况。他说,暑假他准备到一家杭州报社实习了。
“他妈的!敬大记者一杯!社会喉舌啊,我最怕了!以后记得多关照兄弟们啊!”
崔东城一边说“不敢不敢”,一边说“一定一定”,又说“没工资拿,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那里”,好几杯啤酒已被推着落肚。有人说要喝黄酒,黄酒上桌;又有人说亲戚最近从法国带了几瓶进口红酒来,叫服务员拿开瓶器来。各种肆无忌惮。
“崔东城,黄的喝完再换红的。”
“好呀好呀!什么都喝点。”许久未开口的薛冰也插了一句。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现出一种不屑的笑。先是黄的,后是红的,都是一把抡起杯盏,张开嘴,往里面一倒,未经口舌,直接进了喉咙,骨碌都没骨碌一下,没了,仿佛表演什么特技。不用说酒,好像酒杯都能整个吞下去。
“大家都这么说,我怎么好意思不喝呢?”喝完,他让人看空酒杯。
“好样的!好样的!再来一杯!再来一杯!”众人鼓掌、拍桌,拿着酒杯在崔东城面前吆喝着。
“少喝一点,我们都少喝一点。”薛冰说。桌上其他几个女眷也纷纷附和。
“薛冰心疼啦!”有人大叫,“薛冰心疼死啦!”狠命拍桌子,惹得服务员侧目而视。
“我救不了你了。”薛冰滚烫着脸,斜过脸去。
“谢谢,谢谢。”
第四个“谢”字还没说完,又吞了一杯。
酒酣耳热,有人说话吞吞吐吐起来,舌头像是打结了;有人搂着女友说悄悄话,嘴唇快碰到耳垂了;有人手托着额头,闭着眼睛像在沉思;还有人讲起了一桩新闻:有高中女同学,最近怀孕了。
“你们也快了吧。”崔东城指着其中一对说。人们跟着起哄。被指“早生贵子”的一对不以为忤,在人声中相视一笑,幸福甜蜜。
因为和薛冰还不相熟,朱哥哥的新女友问薛冰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她故作镇定。
这么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马上重拾旧日的笑话。笑薛冰的男孩子气,笑她的短发,笑她动不动就气嘟嘟的样子,笑她可能到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
奇怪,她一点也不恼。他们说笑说得真好,她也应该跟着笑一笑的。
“如果到三十岁,你还没有结婚,我也没结婚,那么就凑合凑合,我和你结婚算了。”崔东城说。
像是美梦突然被惊醒,薛冰觉得眼前的一切统统不好笑了。
“谁要跟你结婚?跟你结婚?想得倒美。你养得起我么?你,可以去死了。”她说得气喘吁吁,推了他一把。
“我就是想找个富婆把我给包了。”他腆着脸,轻笑着说。
“我不是富婆。”
哄笑。
这只是这个炽热夜晚的一个小插曲,欢愉未曾流失一厘一毫。没人在意什么詈词秽语,也没人留意薛冰的一颦一笑。她端坐着,不时夹菜。余下的良宵,她只觉得在梦游,身边发生的一切,与她再没半点关系。人们的欢声笑语,就像某种催眠曲。但她游荡着,眨眨眼睛、张张嘴巴、笑一笑,心愈加空荡荡了,是不能稍微扒开点往里瞧一眼的。往后的岁月,她无数次想起这个夜晚,觉得这像极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境。
“崔东城这个人,就是好玩。”有人说。似乎想证明此言非虚,崔东城马上开始挤眉弄眼,几杯酒又一骨碌下去了。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朱嫂子对薛冰说。
“不要不要。”薛冰说。那迅疾地说“不”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是娇羞了。
菜照吃,酒照喝。有人说,崔东城这个人以前扭扭捏捏的,不爽气。他今天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有人叫嚷:“东城哥,多喝一点!东城哥,多喝一点!”
“喝就喝。”
“你手抖得太厉害,酒全洒出来了。”
“抖吗?洒了吗?”他将杯子举到眼前,左看右看。红酒在玻璃杯中左摇右晃,到底没溢出来。
有人当场就吐了一地,趴在桌上哼哼。崔东城好像也快倒了。
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大家都很尽兴,相约下次再见。崔东城付账时,钱包是别人帮他摸出来的。钱包一到手,崔东城就往服务员身上丢。他醉了。
就像各自招领失物,嫂子扶着哥哥往门口走。他们嗫嚅着,然而很听话,异常珍惜此刻扶着他们的人。
薛冰独自走在前头,在路口送人上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崔东城也踉跄着跟上来了,没人扶他。朱嫂子朝崔东城努了努嘴,对薛冰说:“要不,你送送他?他学校就在前面。”
“我没醉。”崔东城咯咯笑。
“你还是送送他。”朱嫂子又对薛冰说了一句,才关了车门。
薛冰走到崔东城身边。经过就摆在街边地上的空调排风口时,他身上酒气闻着愈加浓重了,还夹杂一股汗水咸湿味。
她对他说一声“走吧”,就自顾自走在前头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不会跟上来的。然而,很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令人觉得踏实。过马路等红灯时,他赶上了她,并排站在一起,都不说话。
时间不很晚,但踏进崔东城所在学校的后门,薛冰就觉得一片阒静。没几个人,树影婆娑,远处的教学楼透出一排排光亮。崔东城走几步就打个趔趄,将走在右侧的薛冰往读报栏上撞。
“你还好吧?”她在黑暗中问。
等了片刻,她听见两声悠长而脆弱的“嗯——嗯——”声。然而没走几步,他又撞了她一下,力道更强了些,逼她又往里边靠了一些。她心下愤慨,却又享受这轻度的撞击。
“你的宿舍在哪?”她觉得已走了很长时间。
崔东城立住脚步环顾,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许久,他吐出一句:“过头了。”
薛冰觉得他是故意的,没好气地问他:“究竟在哪?”
崔东城指了指他们之前路过的一幢房子,打了个饱嗝,强压着声音说:“那边,302。”薛冰觉得,他是胡乱指指的。不过,她打定主意,把他丢在大楼门口就好。
宿舍管理员是个中年男子。他望一眼崔东城,又望一眼薛冰,然后继续吹电风扇埋首看报。这楼有些年代了,楼梯上只一盏低度数的灯泡,四处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大学男生宿舍习闻的打闹声、奔跑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薛冰让崔东城走在前头。崔东城靠着扶梯往上走,身体晃荡两下,薛冰没办法,只好去扶他。后面不好扶,她上前两步,一手扶墙,一手扶人。崔东城哼哼两声,似乎将全身重量都往她身上压。每上一层楼,薛冰就看见几个光膀子的男生。有洗完脸路过走道的,有在走道里踢足球的。灯光太过昏暗,看不清面目,不过怎么看怎么像扛红砖拉板车的民工。
终于到三楼。站在楼梯口,薛冰望见厕所边相对的301和302。某个房间中,传出剧烈的电脑游戏厮杀声。正要再往前走,倚在她身上的崔东城突然“唔唔”叫起来,薛冰还没反应过来,崔东城突然倒地,手支在楼面上,脚落在楼梯上,秽物冲口而出,薛冰闪避不及,右手右脚都被溅到。褐色呕吐物不很稀,但仍从地上往楼梯下流。席间薛冰没喝多少,但也想要跟着吐。很快,崔东城的脸面就浸润在秽物中了。起先,他还想强支着起身,顶多只抬脸在空中停顿三两秒,最后整个人呈“大”字形趴着不动了,倒没有再往下滑,像是被秽物阻住了一般。薛冰听见他哼哼唧唧,像是动物发出最后的垂死之声。
薛冰避开秽物,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