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印象里,只有那种花花绿绿的糖。阳光穿透糖纸时,会闪耀出彩色的光芒,刺眼却又美丽异常,我把它们贴在眼睛上,世界瞬间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种样子。糖太甜了,当糖饴磕磕绊绊地与舌尖轻轻摩擦时,融化出一股股心醉的味道,我感受着甜蜜在牙齿间流淌,眯起了眼睛。这是三岁那年的春天,我吃到了母亲从远处捎来的糖。整整一大包被喜庆染红了的糖,云姨抓了几颗给我后,就把它锁进了衣柜最上层的抽屉。母亲的糖在我的嘴里洋溢着春天前的味道。在我还未能区别这糖与其他糖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母亲如愿以偿地把自己风光地嫁掉了,幼小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母亲正在离我远去,陷我于一种永劫不复的境地。云姨也剥开一块糖,狠狠地咬着,“咯嘣咯嘣”地响。刺耳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响,房子很大很黑,像一个空阔的大磨房,这里没有男人,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
我还不清楚我和云姨的关系时就住在这里了。
云姨也许是母亲的一个远房的亲戚。母亲在她的名声尚未败坏之前,想到了云姨和她的那座大房子,就把她的肚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送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子。而云姨,她一个人在这座孤独的大房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她一直在等待着敲门声的响起。
母亲到来的时候,提着一个比她的肚子更沉重的礼包。
天气还有些冷,她看到亲戚的家门口站了一个孤独的女人,苍灰色的暗影投在老旧的门壁上,掺杂着另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引起的愁容。母亲的目光在那间宽敞空荡的大房子里巡视了许久以后,最终停在了那个女人脸上一片手掌大的黑色疤痕上。
母亲生动地叫了一声“云姐”,甜美的声音和她漂亮的笑容在大房子间回荡开来,有种让人熨帖的舒坦。
同时,那女人也认出了我母亲。她惊讶地说:“你是,是二丫头吗?”
母亲激动地点头,似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记起我来了……有十几年了吧!这些年都怎么过的呀,瞧你都长得这么水灵了。真是的。家里都还好吧?”女人用一种故意放软了的音调和母亲热情地谈着话,生硬而做作。
我的母亲已经端坐在房子中央,拘谨地撩着散乱在眉眼上方的头发。她面前的女人因为脸上那片黑色疤痕而闻名乡里。据说,她母亲生她时流血过多而死,后来,她的父亲死因不明,出嫁时,一场莫名其妙的失火在她脸上留下了烙印,第二年,她的丈夫不知去向。那片黑色疤痕成了厄运的象征,是不清白的女人对前世冤孽洗不干净的记忆和偿还,人们说,这个阴气太重的女人注定了要穿黑色的衣服住在黑色的大屋里孤独地做黑色的寡妇。
瓷碗里的开水正在一点点冷却,细细的头发丝般的水藻浮游在水中央,懒散地透出一些发焦的墨绿,勾引着人们深切的梦幻。母亲端着那碗水,并不喝。月亮高高地爬上天空,经过鞍形的山脊、山口、树木和岩石,衬得这个世界分外阴惨,青烟一般的光辉到处倾泻,在她们身上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着深夜的凉意。空气一动不动地凝滞着,树林没有一声悉索,河面没有一丝涟漪,打不破的寂静笼罩着田野和树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只有时间静静地滑动着,像是被裂缝侵蚀成的断岩,出现一处处的空白,段落一样清晰。
这个女人好久没有和人说过太多话了。她把曾经的那些苦难生活不断地从我母亲的心底拉出来,然后流下混浊的眼泪配合这些感动。而我的母亲呢,她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动,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做梦一样抬起头,望着天空……然后,偶尔的打量之间,那扇处在阴暗里、挂了一条粗大锁链而显得异常沉重的门,带了一些疑虑的闪光跃进母亲的瞳孔,那门的后面,似乎有一种粗壮的喘气声正穿透厚厚的门板扑面而至,母亲出神地望着那扇门,以至于忽略了云姨眉眼间的防备。
寡妇警觉而锋利的目光划过母亲姣好的面容,照镜子般地发现了某种凝结在自己脸上的忧郁,然后,她黑色的衣角堵塞了母亲的目光。她提醒了面前这个女人的失态表现,她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累了,早点去睡吧!”母亲不好意思地回过神,脸上浮起一些羞涩的难堪,她有着难以启齿的话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是一种加害给孤独的响亮讥讽,我的母亲,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坐在一团清冷的光华里,静静凝视着月光爬上那寡妇银亮的发梢,她要带给这个孤独的女人一个生命一个包袱。黑夜正在一寸寸侵袭,一团蜘蛛网正在屋檐上仇恨地酝酿未来,在人类的攻击到达之前,它们是一束散乱的花。母亲从那扇门上移开了目光,却有意细心感觉到里面传出的一阵阵神秘气息,那是一种滚烫的被压抑着的气息,是痛苦里酝酿的黑莲……
她把我的母亲领上大屋的阁楼。窗外是一片柚树的树梢。布谷鸟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用哑了的嗓子鸣叫着,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了。
母亲站在窗前,看到半圆的月亮从柚树枝叶交错的黑网里露出橙青的脸,树林狰狞地站着,没有一片树叶在动,但在一些枝叶的空隙,好像有千百万双眼睛正射来尖锐的目光。而在那错叠成一堆堆的密集黑影中,一种古怪而绵长的呼吸声再一次透过厚重的墙壁,来到母亲的心坎。她有些害怕地蜷缩起了身体,把头深深埋进被褥里,感受着因长年陈放而滋生出的霉味,以及窗外传来的散发着潮湿的土香。脆薄的梦在尘封多年的居室逐渐释放,她在梦里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男人正在使劲挖着墙上的青苔,连空气里都充满饥饿的样子……
黑夜很快就过去了,晨曦给村庄带来了欢乐,在夜间表现丑恶和可疑的地方,现在也泛起了笑容。闪烁的阳光在窗子上跳舞,透过帘幕和帐幔,直直地射进母亲的双眼,一直射进了她的梦,把夜的黑影驱散。她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让自己的勇敢在凝滞的空气中发出钝重的回音,在那扇黑色的门前,在那个女人面前站立住了。她说:“云姐,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