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贵村南三里,是韩信岭,韩信岭翻下去又五里,汾河渡口有个村子,叫四渡村。四渡村阖村净姓韩,是韩寡妇的娘家。韩寡妇的娘家有个侄子,时不时渡过汾河,翻过韩信岭来看姑姑。
一九五三年之前,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渐渐地翻了身。怎么翻的身?村里土改分下地,家家户户能吃饱,村里吴尚仁原来是个赶脚人,不作务土地,十亩地荒在那里,村里开会斗争他,斗争完照样去赶脚,内蒙陕西甘肃绕世界转,最后村里做主让林满仓买下吴尚仁的十亩田;村里还有个郎式善,原来是个司药的,土改时药柜掌柜让斗争死掉了,郎式善回村里来种分下的地,郎式善会拉药斗子,不会种地,打下的粮食能拿戥子称,十亩田荒在那里,到冬天背起褡裢出门要饭,专门给新社会丢人,村里开会斗争他,最后村里做主,林满仓买下郎式善的十亩田,恰好县里成立药材合作社,郎式善招干成了公家人,一拍屁股进城去了;村里还有个三没底据,大家只知道他姓张,不知道他叫啥,叫他没底据,是说他做起事来有一搭没一搭,到处骗吃骗喝,十亩地荒在那里,村里开会斗争他,最后村里做主,林满仓买下三没底据的十亩田。这样,林满仓有了四十亩地,果然青砖细瓦过起好日子来,养着两头牛、两头骡子,还拴起一挂车,春耕秋收得雇短工,不久还雇下一个长工。新政权表彰了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说他是发家致富的好榜样。
韩家侄儿在这种情况下经常渡过汾河,走五里翻过韩信岭,再走三里来看姑姑。一来二去,姑姑韩寡妇就有意思让这个侄儿子前来顶门立户,和仙桃到新政权扯个结婚证。仙桃和这个表哥倒也说得着,也是那个意思。韩寡妇的哥哥呢,家里孩子多,经常翻过韩信岭来走动,也就是寻求帮助的,到哪一头吧,姑表亲,谁家和谁家?当然也是那个意思,单等两个孩子成了人。
一九五四年,村里干部叫积极分子林满仓去开会,林满仓走的时候还硬铮铮地一个汉子,回来成了个软棉花团。原来,村里动员林满仓入社,要他走共产主义道路,具体怎么个走法?就是把自家名下的四十亩地和两头牛、两头骡子连同一挂车都交到社里去,自己不留一根线在家里。领导上说:满仓同志,我们不能不拉你一把,眼看你一个贫雇农积极分子,堕落成个新富农啦!
韩寡妇说:咱就是富农嘛,就是翻身了嘛有啥不好?
一句话吓坏了积极分子林满仓,这话太没轻没重了,没见啥吧,没见当年在河滩里石头砸烂的那些富农脑袋?遂将四十亩田、两头牛、两头骡子、一挂车拉到村公所,林满仓带头入社,吴尚仁、张三没底据也入社啦,不过除了光杆儿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带。四十亩田、两头牛、两头骡子和一挂车入了社,韩信岭那边五里地四渡村的哥哥着人来说媒,说要把仙桃嫁过韩信岭。不是说要让侄儿来顶门立户吗?怎么就变了卦?韩寡妇一跳三尺高,要走三里翻过韩信岭,再走五里渡过汾河,到四渡村问哥哥一个究竟!
仙桃劝娘,娘啊,这哪里是强求的?猪肉终是贴不在羊身上,即便我那哥来家里顶门立户,谁知道他肚里是啥肠子。况这世上,哪里有侄儿子把姑姑当祖宗供奉的?当年武则天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乖乖把江山归回大唐李姓吗?
平原地方,古风淳淳,说书唱戏,给人比喻。仙桃在看戏听书中知道不少典故。
这门亲事也就放下了。但仙桃很快就到新政权扯了结婚证,结婚的对象正是焦忠良。那已经是一九五五年的事。
焦忠良是个好后生,仁仁义义,周周正正,逢人不笑不说话。在县上贸易局做司机,后来就不跑车啦,专门在办公室里坐桌子。一九五〇年代,贸易局还没有显示出后来物资匮乏时代的优势,焦忠良跟当农民的村里人没甚两样。村子张四贵就在城边上,他经常回家来,家里需要个担水劳力。焦忠良哪儿都好,就有一样不好,亲娘生他的时候落下病根,两岁半,他还在娘奶头上拽着,娘就咽气了。爹是县上领导的警卫员,孩子还在老婆奶头上拽着,老婆就咽了气,组织上很关心他,遂给说了一场大媒,也就是说,焦忠良遭逢下一个后娘。后娘很快生下弟弟和妹妹,其实后娘吧,也挺好,没大毛病,成天夸焦忠良:我们那忠良,周周正正,高高大大,仁仁义义——可惜啊,这么好一个娃,单有一个唾血毛病。
娃娃唾血,在一九五〇年代那是个等死的病,后娘这样来夸焦忠良,出了二十岁,谁谁家的闺女也不嫁个唾血的,婚事遂给耽搁了。二十岁不娶嫁,在村里人看来是有毛病的。
这时候,韩寡妇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被侄儿气得大病一场,乍一看像个八十的;积极分子林满仓入了社,心疼别人打自己的牛,打自己的骡子,常跟人吵架,是最后那一挂车被拉得散了架,终于把老汉给放倒了,乍一看也像个八十的。
这时候,媒说到家里,说的正是焦忠良。韩寡妇一听:唾血的?唉!一口叹在那里,再没有第二句。林满仓这时候有些犯痴,以为老婆说自己唾血呢,一个劲往自己脯子上看。仙桃却直直看定媒婆,说要跟焦忠良见上一面。
焦忠良喜不自胜,喜得像过年一样,穿上能遮膝盖的贸易局四兜服装,梳了个中缝缝头来见仙桃,仙桃将他让在旁屋里,倒了碗水看着地,不说话。
焦忠良说:我真的没有唾血的病!
仙桃说:我知道。
焦忠良说:你咋知道?
仙桃说:唾血的人脸上写着呢,这病我见过。
焦忠良说:那就是说,你愿意啦?
仙桃说:我愿意。
焦忠良幸福得几乎晕过去,上来就拉仙桃的手,仙桃让他拉了;拉着手就把嘴拱上来,仙桃让他拱了;拱着拱着就来扯仙桃的裤带,连焦忠良都感到这个过程有些没有过渡,但仙桃突然抬起眼,手捂在裤带那里,直直看定焦忠良,看得焦忠良心上有些发虚。仙桃说:你得答应我: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
焦忠良当然明白仙桃的意思,但这样直捷说出来,焦忠良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手扯着仙桃的裤带,也直直看定仙桃,半晌才说:当然,当然当然。
仙桃松开手:你扯罢。
焦忠良却像是刚在一百亩新耕地里跑了三个来回,浑身没劲,一下子松开手。
焦忠良嫁给仙桃,这个家又青砖细瓦把日子过了起来,焦忠良上班,仙桃在家里操持,韩寡妇不再想三里外韩信岭,韩信岭外五里的四渡村,挣扎着起来啦!积极分子林满仓也不再想那两头牛和两头骡子,像更痴了一层。
林满仓是三年之后死去的,死的时候像是有些着急,因为仙桃三年了没见动静,连个孩子也没生出来,莫非真的招回个唾血货?就在那一年,出了大事情。
话说那一年,村里开冬学,年轻人都在那里扫盲。焦忠良下班之后还不见仙桃的影子,心里有些发火。结婚三年的仙桃,突然间出脱得更让人不放心了,村里的后生闲汉眼珠子就在她身上打转哩,连公社的干部都愿意跟仙桃拉呱两句,说着说着就拉住个手,拉住个手就不放啦。焦忠良有些着急,让仙桃罢了冬学,仙桃偏不干,就给焦忠良讲道理,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你看分明,什么字认得清?“学习”,学习二字我认得清。没想到焦忠良底子里有警卫员的骨血,一脚板子蹋上来:我让你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
仙桃已然这一年怀了孕,一句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流了产,孩子跌在茅子边,已经成了形,是个男娃。仙桃当下晕死过去。
接着积极分子林满仓下世了。接着又是几年,仙桃再没怀成娃,苦汤辣水喝下有一瓮,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又掉一个,一连掉了三个,好歹坐不住胎。
那一年冬天,仙桃扶着门框出门来,漫天大雪,她要上茅子去。刚迈了一步,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开嘴给她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定她,白脸脸,笑靥靥,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这就是后来的招弟。韩寡妇看仙桃抱孩子回来,说:这是咱家的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