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靠城的地方有一个村叫张四贵村,张四贵村有一个焦忠良,嫁到同村韩寡妇家倒插门,老婆叫个仙桃。张四贵村没有一户张姓,张姓当年立站下地方,光绪一十三年大水灾,民国九年闹鼠疫,民国一十八年闹旱灾,三场灾难,张姓人逼走他乡,后来渐渐来了杂姓,搬砖的,溜瓦的,木匠石匠毡匠小货郎一些杂姓,村子还叫张四贵。
仙桃不姓韩,却姓林,叫林仙桃。当年日本人扫荡进平原,韩寡妇跑反,一出门让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孩子。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闹咧嘴就笑,眼珠子黑丢丢地看韩寡妇,白脸脸,笑靥靥,把个韩寡妇看得肚里冰糖能化成水,抱起来就往山里跑。转天日本人退走才回村,韩寡妇用米糊糊把女孩子一口一口喂大。韩寡妇后来跟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在新政权扯了结婚证,仙桃就姓了林。
仙桃长大了,十六七岁便出落得喜人,引得村里后生有事没事爬梯子往房上站,就为看她一眼。村里有一个刮野鬼的门俊山,有事没事来林满仓家里,眼珠子不停看仙桃,韩寡妇就觉晓了三分,这仙桃原来是刮野鬼的门俊山的女儿。门俊山当年出门跑反,竟然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丢下不管。要说门俊山也可怜,老婆生仙桃时打了血盆子,死了,一个男人领着闺女怎么过活?但门俊山就是个刮野鬼的,不务正业,让新政权当二流子改造了十多回。韩寡妇知道,门俊山是想认回这个闺女去。只是开不了口,哪有那脸!
韩寡妇拣日子对仙桃说,你是门俊山的闺女。
仙桃一听就愣了,哭怯怯说:“妈,不是!”却去拽爹的胳膊。爹抚住仙桃的头发,说:咱闺女不是捡的,是爹妈亲生的,不用听你娘嚼蛆。林满仓对仙桃好,待他像亲闺女。但亲闺女却知道她不是他的亲生,娘跟积极分子林满仓在新政权扯结婚,仙桃已经四五岁了。
韩寡妇却说:闺女大了,放她一个活身子,是谁的就是谁的,闺女,你就是门俊山的闺女。然后把当年如何跑反,出门给一个包袱绊了一下,仙桃眼睛黑丢丢看着她笑,用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大,跟积极分子林满仓到新政权扯了结婚证,仙桃姓了林,西皮流水转二黄,史记说罢论汉书般说给仙桃,仙桃也不拽爹的胳膊了,站在当地看韩寡妇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韩寡妇说:仙桃,你知道了,我,你,你爹,三个人三个方向走进一屋里,咱跟这张四贵村子一样,是碎砖烂瓦砌成的一家人。
仙桃说:娘,你就是我的亲娘,爹,你就是我的亲爹,咱要青砖细瓦把这家立起来哩!
韩寡妇笑了,看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咱这闺女倒不缺志气。
从此后,凡门俊山上门,仙桃没个好脸,转身让他看个后背,村里远远看见,以前还认他是个叔叔,现在见了他连个外人都不如,绕着走过去了。
门俊山没有见到好脸子,心也灰不塌塌的,心里咒那韩寡妇心毒,但又说不出毒在哪里,人家把原原委委都交代清楚了,毒什么毒来,倒是自己理亏七分。光杆儿一人也没把日子放在心上,把日子过得像房顶上的荒草。一九六二年,门俊山饿得不行,跑到地里饱饱吃了一顿苜蓿,那苜蓿后胀,在肚里头会一苗一苗站起来,门俊山让活活撑死了。
不过,这已经是后来的事。后来,林仙桃知道亲爹饿得活活被撑死,扶住门框子哭了个不待哭,吓得丈夫焦忠良抱着已经满两岁的招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农会积极分子林满仓已经下世,刚刚看到仙桃说的那个青砖细瓦的人家立起来就走了。门俊山这一走,仙桃自己要盖的青砖细瓦的房子还给谁看?仙桃是哭她自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