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小荷……车小荷……”
听见这喊声,不用回头小荷都知道是阿依下寨的施龙英。她的嗓门如同她的身形,粗壮远超同龄的男娃。
“不是说好放学一起回家嘛,你怎么不等我。”施龙英黑红的胖圆脸满是汗痕,手里捧一包吃了大半的辣豆干递到小荷面前。
小荷摇头,低声道:“校门口见你跟外面的黄头发男人说话,就没叫你。”
施龙英吞下嘴里的豆干,笑道:“是我表哥呀,他来叫我往家里捎话的。对了,他的兄弟跟你哥熟,他们打算下个月一起去广东打工呢!”
愣了一下,小荷才淡淡“哦”一声,再没言语。可她心里却在想,庆安哥要去广东?广东不是很远吗,他腿都跛了还要去那么远,大伯大妈会同意吗?上回见面他为何没提这事呢?他若走了,能照应我的人又少了一个。
施龙英一边嚼辣豆干一边跟小荷说话,小荷却只顾自己想心事不太回应她,她不干了,举一条辣豆干塞到小荷嘴边,硬要她吃。小荷拗不过她,勉强咽下去,却被辣椒呛了嗓子咳嗽起来。
“过两年,我也打工去。”施龙英嚼着最后一块豆干,憧憬地说:“我不去广东,听说广东比我们这里还热。我要去大连。你知道大连吗?那里有大海,冬天还下雪!”
小荷低头不语。
“你跟我一起吧,我护着,没男人敢欺负你!”
大海和雪,听上去真不错,是这边的人一辈子见不到的东西,小荷做梦都想去看看,可是她去了,阿爸要怎么办?
没在矿上出事之前,阿爸车一方算得上寨子里的能人。他读到初中毕业,能写字看报,擅木匠、会砖瓦,当过司机、做过生意。同辈男人里,走的地方最多见识最广的就数他。过年时寨子里挨家轮着做东摆酒,他若是在家必定被邀着场场必到。姑娘媳妇妈妈婆婆爱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男人们爱听他讲闯荡中的惊险片段和城里的女人。
第一个给自家谋划建新房加了间厕所的人也是阿爸。此前,他们这寨子和附近几个村寨都是上村口的公厕,寨里也没有给私家厕所使用的排水沟。阿爸就自己一边寻思着一边叫人帮忙,挖通了一条可以为自家厕所下水的阴沟,还以竹片围了临时厕所试用,证实的确行得通。
建新房花钱像流水,阿爸又外出做活。经不起大妈的软磨硬泡,还带了侄子庆安一起。阿妈和大伯一家天天指望着他们多赚些钱回来,可等回来的却是他们出事的口信。报信人说他们在矿道作业时遇上塌方,困了好几日。他们还算走运,第一批就被救出来,还有十几个困得久了把命丢了。庆安右腿断了三截,半边脸坏了。阿爸伤了背和腰,躺在床上动不了。
尽管是五年前的事,小荷总忘不掉阿爸出事后第一次回家的样子。
当时正扫猪圈的她被大妈叫着去村口迎出院归来的阿爸。其实那时节,因为相处时间少得可怜,加上自己几乎从未在阿爸那里体会到关怀和呵护,知道他出事时,她也没觉得怎样。况且阿妈每回去看阿爸,都是只带姐姐却从不带她。
她就木然地跟着大妈走,半道遇上推着轮椅的阿妈和提了几大包东西的大伯。轮椅上那人,歪歪斜斜软软塌塌的。明明是穿短袖的天,全身都裹得严实,还戴着毛线帽子。唯一露出来的脸是青灰色,双颊凹得厉害,眼窝也深陷成两个洞。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红肿而且半眯着,好像怎么用力都睁不开来,整个人像连着暴晒了几日的玉米皮,稍稍用力一碰就能碎了。
这小娃,爸也不认得叫了!大妈使劲掐她一下。大妈和阿妈一样,都喜欢掐她胳膊。
她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
阿爸的眼缝撑开,目光跟她对上了。虽然只有一刹那,她还是心里抽了一下。
那眼神,让她想起寨子东头那只犁不了田了等着被宰杀的老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