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这种草,晒蔫了,踩烂了,缓两天下点雨,又冒出新芽来,没多少时日就成片了。这东西到处都长,贱得很,从来嫌多不嫌少,就像咱们这儿的女人啊……
大妈在小荷的香料地里,一边掐枝子叶子一边这么念叨,末了还叹口气摇摇头。小荷就跟平时那样静静听着,人家说什么她都是听着,哪怕说她也是一样,哪怕她心里有不同的看法也是一样。
最嫩最好的根茎枝叶铺满手中的小铝盆了,大妈临走前又回头缀上几句:“喏,听我家老倌说,给你上户口时,你阿爸说小女娃嘛,叫‘薄荷’吧,后来你阿妈嫌加上姓叫着古怪,就改成现在这名字了。”
抬眼瞅瞅大妈,小荷还是不说话。可大妈走远之后,她掐一截薄荷,揉搓两下嗅嗅,低头自语:“我的名字是‘荷花’的‘荷’,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
他们这里,好多人觉得反正不认得汉字,汉名随便取一个,叫着方便就够了。可她不这么想,就算不看字,音总要听的。她听见过外面来的人把碧色菜叫折耳根,老师说过它的学名叫鱼腥草。可她还是认为本地的叫法好,碧色菜,读的时候要读“笔洗菜”,听上去有种要唱歌的音调。
她喜欢唱歌,他们彝族的山歌和流行歌曲她都会唱,只是她从不在有人的地方唱,得去僻静处没人看见时才唱得出来。
暑期给大伯家放牛,去母鸡山下的河畔草滩上。寂静无人,只有水流声和虫子嗡嗡声。待母牛浑圆的肚子里装满嫩草、小牛犊澄净的眼眸里盛满天光,她的歌声就如水一般从积满烦恼和忧虑的心里溢出来。滴在石头上、草叶上,流淌进河里,升腾进雾中。
这么唱过一番,她就松快了不少,回去人前,又是那个不太声响、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车小荷了。
不引人注意在有的人看来或许是短处,于她而言却是生活习惯和生存技巧。小时候她也跟其他小娃一样想要引起父母关注的。她跟阿妈哭闹,阿妈就数落,生下来就大病小病不断累我成天背你跑医院,现在又爱哭闹真是难带得很,实在后悔生了你!很久不见的阿爸打工回来,她学姐姐的样子凑上去笑,阿爸好像都没怎么看她,她使劲喊一声“阿爸”,阿爸终于潦草地瞅她一眼,都没像对姐姐那样摸摸头便又把目光转开了……
长大一些,知道的事多一点后,她终于懂了。在他们这个地方,生为家里第二个女娃本身就是个错误。大妈说她出生时,阿爸原本怀着抱儿子的盼望白黑不歇地往回赶,偏偏半路遇上事故耽搁半日,到家时她已经生下来一夜了。听说又是个女娃,阿爸丧气地连家门都不想进。
既然是个错误,当然越不显眼越好。这不显眼并非躲着什么都不做,而是把该她做的和她能做的都悄无声息地做好,尽量不犯错,或者说尽量不因为什么原因让阿爸、阿妈和姐姐认为她犯了错,不怀有什么期待,更不能有任何要求,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就好。
过去整日隐在角落里的她从未料想到,有朝一日她对于阿爸、对于这个家、甚至在寨子里都成了特别显眼的人。可是不显眼久了,缩紧的壳就僵硬了,再想舒展开来就不容易了。
最近她注意到自己含胸得厉害。15岁的姑娘开始爱美,她想改。
照着音乐老师教的姿势来,双肩打开自然下沉、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可没过多久,她发觉自己又肩膀上耸脖子前伸了,还有胳膊、总是向里微微夹紧。
她其实是想自己抱着自己,就像梦里小时候阿妈抱着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