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休的哥还是出门游玩了几次,埋怨街上乌泱乌泱的,到处都是人,腰也疼得直不起来了。身体的累是次要的,关键是花钱老鼻子了,好玩的东西是不少,国家大剧院的门票好点的都三四百元以上,蓝调庄园里的薰衣草是诱人,每张票少说也六十多块呢。别整那洋玩意儿,哥说。农民子弟出身,下面又有五个弟弟妹妹,身为长子的哥太知道节约是怎么回事了。从我记事起,就盼着家门口的摩托响。摩托响,我就知道当了军官的哥哥又寄钱来了,这就预示着我们家有钱买化肥了,也有钱买白面吃了。妈让我端着一大缸子白糖水去给邮递员喝,她呢,打开我们家唯一锁着铜锁的红柜子,找写着父亲名字的印章。下巴上长着黑痣的阔脸邮递员我当然认识了,熟悉得仅次于我的班主任。他总是背倚绿色摩托车大声地数着钱,通常是十元十元地数,少则一百,多则三百,听说是哥好几个月的工资。村里围观的邻居总是夸妈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妈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总是故意跟邮递员聊聊家常,这样全村人就都知道哥又寄钱回家了。
嫂子上班远,中午在单位不回家,她让哥到院里食堂去吃饭。食堂很大,中西餐齐全。退休后的哥不想下楼,每天中午给自己下挂面,鸡蛋西红柿卤,天天吃,吃久了,味同嚼蜡。鸡蛋没了,菜没了,总不能等到上了一天班回家的嫂子再买吧,况且那时服务社也下班了。过去有理由,工作忙呀,现在你都退休了,再不干活就说不过去了。
哥提起菜篮,感觉别扭,多少年没有买过菜了,院里还有自己认识的领导或部下,大家会不会说,特别是会不会嘲笑自己。哥思忖片刻,放下菜篮,口袋里装了只塑料袋下楼了。
院子里好在没有多少人,但还是停了不少军车。看到军车,看到一些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小心翼翼地敲门,哥心里很不得劲。他小心地绕过人群,走进服务社。哥转了一圈,挑了一大堆菜,交钱时,才知道自己口袋从来不装钱。长着一双金鱼眼的年轻女服务员恶狠狠地说,没钱买什么菜呀,真是老糊涂了!哥说你怎么骂人呢,我回去取不行吗?
就骂你了,怎么着吧,你还能把我开了?
一个军职干部被一个卖菜的服务员抢白,这对哥来说是奇耻大辱。哥说,叫你们领导来!
你又不是领导,凭什么叫我领导?没钱就不要买菜,一会儿嫌这块肉太肥,一会儿又说那块肉皮太厚,把自己当高干似的。
这时,一位中校过来了。他是哥原来部队的一位干事,一看到哥立即热情地叫政委,然后批评了服务员几句,要给哥交钱。哥忙说不买菜了,扭头就走。
哥走出好远了,还听到服务员跟旁边一个服务员说,还政委政委地叫,肯定退休了,要在位,哪能亲自买菜?早有人成箱成筐送到家了。都退休了,还摆官谱,摆了给谁看呢!
哥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莫大侮辱,第二天下楼买菜时,生怕再碰上那个让人讨厌的服务员,走出大门,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茫然了好一阵,最后选择朝南走,他印象中那儿有个菜市场。走了一站路,也没发现菜市场,他只好拐进一个小区,在小区后门发现只有一个小贩的菜摊。
菜是买回来了,嫂子问每种菜的价钱,哥回答反正身上带的五十元钱没了。嫂子不相信,一把小白菜、两斤西红柿,外加三个小黄瓜,能花去五十元钱?哥回想半天,一拍脑门,对了,我还买了一只鸡呢。鸡在哪?反正哥提回来的塑料袋里是没有的。
嫂子叹了一声说,算了,你在家待着,周六我去买菜。
你是不是认为我退休了,就是废物了,什么也干不了?明天我就去。哥生气地一挥手,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哥吸取了教训,从网上查到离家最近的一个菜市场,拿着小本子,走一家,记一笔,最后相比较,买了一家相对便宜的菜,很高兴地提回家。嫂子问价钱,哥掏出小本子,一家家地念,价钱竟然比院里还贵。嫂子说,到外面买菜挺冷的,别去了。
哥猜想一定是价钱上出了问题,硬着头皮来到院子里的服务社求证,想着千万别遇见那个让他讨厌的服务员,可是刚一进门,那个女服务员正看着他。哥想我又没做错事,害怕她什么。于是理直气壮地问一斤西红柿多少钱?没想到服务员头也不抬地说,两块八。还真比外面的便宜。哥怕自己不买,又遭服务员讥讽,就买了一斤西红柿。家里一下子多了一袋西红柿,怕嫂子又抢白,中午下挂面吃了两个,然后又生吃了一个。
好几天了,他在院子里总能碰到几个老头老太提着新鲜的菜从大门外走进来。他几次张口想问人家在哪买的菜,都张不开嘴。有天,他看到一个提着空菜筐的老头走出门,去的不是服务社,就清了清嗓子,搭讪道,老哥,到哪去买菜?老头很热情地说,你跟我走吧,外面的菜市场价钱比院子里的便宜一半。省钱倒是小事,关键哥实在不想再看那个金鱼眼。哥打量了一下老头,穿着部队发的旧式马裤呢裤子,上面的灰色夹克一看就不是他的,穿在身上,像架在衣服架子上。哥迟疑了片刻,又回头望了望四周,院子里没有几个人,就点点头,但跟老头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老头好像没有看出哥的心思,仍是热情地问,你是带孙子还是外孙?是刚来的吧,要不我怎么不认识你。哥一时很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说自己在家里不带孩子,没事干。老头很热情,说,老哥,我退休前在钢厂看大门,现在退了,到我儿子这儿来了。你是干什么的?哥说,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老头上下打量了哥半天说,看你样子,脸那么黑,不像整天坐办公室的。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像个干部,至于干哪行的就不好猜了。哥听着这话,感觉很受用,就笑着说,一般人吧。
不过到菜市场,就不必穿这么好的衣服了,出门穿得越不讲究,小偷就越不会盯着你,卖菜的也不给你乱要价。咱们地位差不多,退休了,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日三餐,顿顿都离不了菜。以后买菜咱们结伴去,走路既锻炼了身体,又能买到新鲜又便宜的菜。末了老头介绍自己姓徐,问哥姓,哥说,他姓李,叫老李就可以了。
老徐带着哥到了离家最近的四环大市场,市场什么东西都有,菜市场、五金、百货、食品、古董、连环画,竟然还有哥在老家时穿的妈妈织的那种土布,哥看了这个又拿那个,流连忘返。老徐指指腕上的手表,拉着哥就往成排的菜摊走。哥挑了两个茄子放到菜筐里就掏钱,老徐咬着他的耳朵说,不要急,先问价钱,然后拉着哥转完整个菜市场,给哥说要货比三家。哥说也差不了多少钱。老徐瞪着哥说,不能这么说呀,一斤省一毛,三斤就是三毛,一天省三毛,一月就是九块呀。过日子,就得细水长流,什么叫日积月累?这就是了。老徐说你来的时间长了,就要发展自己的固定摊位,你买肉到23号摊位,买水果到45号,那都是我的老熟人。最后老徐笑着说,一看你就是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过日子,你得向我学习。还真是,老徐带哥去的摊位菜价都比别人家便宜将近好几毛,这让哥一下子喜欢上了老徐。老徐走路慢,哥是军人,走路快,老徐喘着气说,老弟,你看报纸不?晚报上说了,老年人,要慢生活。
好,慢生活,慢生活。哥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改不掉军人特有的那种急促有力的步履,总是无形中跟老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老徐为人活络,说话像打机关枪似的,爱讲大院里张家长李家短,特别是说儿媳妇对自己不好,儿子不在时,就给自己脸色看。自己在这儿也很无聊,幸亏遇到了哥,以后就是知心朋友了。谁知没过几天,知心朋友就不理哥了,两人在院里碰上了,就躲着哥走。哥截住他的去路,再三追问,老徐才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说,你要还认我这个老哥,就不许再耍阴谋。
哥惊异地说,耍阴谋?这从何说起?
你老谋深算,像个特务,还隐瞒身份!不像我,把你当自己的热兄熟弟,啥掏心窝儿的话都跟你说。不要以为我笨,我对你的身份早就怀疑了。你买东西眼睛都不眨,直接就掏钱,我就猜你是个大干部。起了疑心,悄悄跟在后面,发现你住的是带花园的17号楼。我儿子说那楼里住的可都是将军呢,肩上亮闪闪的,住着大房子,坐着高级小轿车,屁股后面还跟着警卫员。
看老徐连说带比画,哥笑完又感到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说,啥师职军职,退了啥职也不是,你看我在生活上不是还要向老哥你学习嘛。那天你不在,我到公交车终点站车场去坐车,工作人员像喊狼一样说,老头,你没长眼睛呀,没看到里面不是车站吗?你说我又没坐过22路车,怎么清楚车站在哪?
老徐哈哈地笑着,边笑边拍着哥的肩膀说,只要老弟能看得起我,咱就是心对心的朋友了。我除了早晚到幼儿园接孙子,其他时间都很闲。你要是烦了,就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咱们去溜弯,唠嗑。人老了,没几天好日子了,别人不关心咱,咱要给自己找乐子。下棋,到街心公园唱歌跳舞,由着性子乐。
跳舞我可不会。
学呗,我告诉你,每天晚上七点,人丁湖公园都有舞会,咱们去跳。那里面有个李老师,听说原来是中央民族歌舞团的,那腰扭得能迷死一大堆男人。老徐说着,学着李老师扭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扭得人差点摔倒,慌忙间一把抓住了哥的胳膊,逗得哥开心地大笑起来。自从退休后,他再没有这么畅怀大笑了。
哥跟老徐去了一次人丁湖,他感觉自己胳膊腿都是硬的,又是大庭广众男男女女搭肩搂腰,有失老干部的气节,坚决不跳舞。但是大合唱他还是愿意的,反正混在人堆里,唱得好不好也没人听得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混在人堆里的南郭先生,好在公园里的大合唱不会单兵教练。让他奇怪的是,他的内心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一些固有的东西就像冰山在春天到来时,忽然崩塌了。坐免费的车去超市他不再感到丢人,排队买降价的豆腐也不再怕麻烦。过去理财对他来说,是俗不可耐的事,现在他也乐此不疲地三天两头跑银行了。他知道了用买保险的方式存钱利息最高,学会了把自己的钱存起来用信用卡透支。
哥就像上班样,到点准时给我打电话,给我讲述他幸福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虽然不用整天上班,但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想睡个懒觉,也被他整得支离破碎。但是他是我的哥呀,在我的成长道路上,他像父亲一样关心着我。当兵时,是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婚恋时,是他给我细致的教导;在我事业遇到挫折时,又是他第一个给我鼓劲。于是我就抱着电话,闭着眼睛听。他需要一个优秀的听众,就像跟他的部下谈话,必须要得到对方的共鸣。因为实在太困,我有时提不起兴趣,回答得就不尽领导满意,他就会生气地说,你在应付我,我现在不在位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我忙说,哪敢呀,首长,昨晚我两点才睡的,你不是说了,良好的睡眠是成功的一半嘛。首长态度和缓了,像对小兵一样说,那你睡吧,我要告诉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的睡眠怎么能保证好的身体呢。不过我那时下部队,白天跟战士谈心,晚上写调研报告,根本就没有瞌睡。我给你讲过我在C团的那次调研吧,就是到红四连抓典型,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又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得我都能背下来了,我听着听着睡着了。喂,你在听吗?你还在不,怎么不说话?哥高八度的一声吼,惊得我一下清醒了,忙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们军队怎么能养作家呢!首长哥说着,摔了电话。
哥在老徐的带领下,已经能自如地逛市场了,他能伶牙俐齿地跟菜贩侃价,也敢跟售货员叫板。而且也不再像以往出门要染发,穿衣要照半天的镜子。不染的头发成片灰白,白了就白了,反正现在也没人注意一个老头了;还有衣服,他找了过去的旧军装,随便一穿,在人来人往的菜市挤来挤去也方便。
如果不是遇到刘总,也许哥后半辈子就跟所有的老干部一样,整天在菜市场穿行,到免费公园唱唱歌,度过自己的晚年生活。可他偏偏遇上了刘总,生活从此就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哐当一下,就驶向了一个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