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珠丰坐在那套蘡木的长沙发里,把三张牌摊在同样是莫木的大茶几上,他把那三张牌来回上下地移动。他感觉由于动作的犹豫不决而使手指下面的牌有些粘稠呆滞,就好像走路总会被绊了一下,他就不再怀疑路,而是怀疑自己的脚。他索性像是很洒脱的样子把三张牌径直往茶几上一甩,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哪一张牌在最上面他就立刻动身去做哪一件事。
三张牌。一张是老婆吴应应突发急性髓细胞白细胞血病微分化型白血病的诊断书。医生把他叫到医院时是这样对他进行阐述的,白细胞越幼稚,分化越未成熟,越难用药物诱导分化进一步成熟,也就越难治:一张是法院下发的投资建厂的一千万按揭贷款的催款单,如果再不还款就要实施没收厂房。实地拍卖;一张是秦莉一早来告知关于弟弟盛珠子神秘失踪24小时以上的消息。
很有意思的是,秦莉穿着那身很有型的带掐腰的警服,裤线是熨烫过的。这样显得她的腿更加地修长笔直,不愧是市局的警花,生了孩子还像姑娘似的纤腰不变。但今天她的发式让盛珠丰感觉有些陡峭。因为盘头梳理得过于紧绷,眉梢往上悬吊着,使她的面部看起来有些单薄,再配上她的一身警服公事公办的样子,盛珠丰就感觉她有点像京剧里的武生面相。
一大早,盛珠丰以为她是来要她和孩子的生活费。每月秦莉都会上盛珠丰这里来结她和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补习费、煤气水电费、服装费、课本费,反正是长长的一张清单。盛珠丰说你下次不用拿单子,告诉我一下数就行。但秦莉很坚持原则地说,那不行,我得让盛珠子知道,我没有花他的钱,而是他的孩子花了他的钱。我一个月赚好几千块我不需要花他的钱。但孩子他不能不管。
盛珠丰觉得她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作为父亲养育儿子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为什么经过她这么一强调。就感觉哪里不对劲了呢?比如,为什么孩子必须花父亲的钱,不能花母亲的钱;还有,这里的水电煤气生活费用有没有你的份儿呢?他当然不能说出口,这只不过是长期经商以来的惯性思维,及时准确地找到对方话语的漏洞所在是一个商人最基本的能力。而在家里,盛珠丰极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智商为零的男人。他想,不多前的日子我一下子给珠子拿了三万块钱,他一分都没有拿回家吗?他当然不能这样问。这样脱口而出的结果就是他们的大打出手。有一次他们为了给孩子换尿布,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好像是秦莉要给孩子换纸尿裤,她让珠子把孩子的屁股抬起来,珠子一边扭头看电视一边抬孩子的屁股,因为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孩子的身体本就柔弱无骨,手一滑,屁股又掉到了屎窝里,溅得四处都是,当然也溅到了珠子和秦莉的脸上甚至是嘴里,当时一定非常地搞笑,但很可惜,当事人并没有抓住这次前仰后合,增进友谊的机会,而是进行了一番恶语相向,隔空抛物,最后秦莉从枕头底下竟然拔出了手枪。
她不但拔出了手枪,而且还很职业地吼了一嗓子,跪下。
珠子本能地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把手举过了头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事后珠子说,我特别想知道一件事,她什么时候把手枪放到枕头底下的,有多长时间了,她的手枪是否已经上膛。
盛珠丰说,这个重要吗。
珠子说,这个相当重要。
盛珠丰说,这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拔出了手枪,没有扣动扳机。
珠子说,他妈的她让我跪下。
盛珠丰说,你当初向她求婚的时候不也向他跪下了吗。这回就当是五周年回顾展。
珠子说,你说得倒轻巧,如果是嫂子这样对你呢。
盛珠丰说,她要死了。
那天,盛珠丰觉得跟一个女人谈钱很没有意思,更何况还是自己家人,更何况还是一个穿着警服上门要钱的自己家的女人。他对秦莉说,进来坐吧,我拿钱给你。
但秦莉说,不了,我还要上班,快迟到了。
盛珠丰想说,你这样站在门口等着拿钱,让我感觉像收电费的。当然你穿着警服就像发传票的。盛珠丰转身打开自己的皮包,取钱时才发现他此刻手里的现金已经不够他支付眼前这个慷慨陈词的女人了。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请银行信贷股股长连吃带唱,连泡带洗一下子花去了八千多,那些龙虾鲍鱼蛤蟆蛇肉螃蟹海鲜,白花花的一片,吃下去的很少,但喝下去的感情很多。从什么时候开始盛珠丰发现自己早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穷人。外债无数,数都数不清,但每天还在花钱如流水,用贷来的款子请需要必须按时还钱的人。
盛珠丰感觉有点尴尬,秦莉就在门口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等着拿钱,而且真的不多,就三千多块。他一个资产近千万的大伯哥竟然拿不出这个钱。他转过身对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开张支票你看行不行,我手里也没有那么多现金了。秦莉把眼睛看向了地面,盛珠丰立刻说,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下午让司机给你送去。
秦莉对这种突发事件还是很有应变能力的,她说,我今天不仅仅是来取钱的。她用了一个取字,而不是要字。这样精明算计的女人,让盛珠丰有些反感。她说,大哥,我是想跟你说,我要跟盛珠子离婚。
这回她用了要字,而不是想字。这种强势更让盛珠丰不快。
盛珠丰说,因为珠子现在负案在身。
秦莉说,我是一名警察,我们有回避制度。他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工作,我的压力很大,大家会怎么看我?说着眼圈一红,但她把脖子往上一抬,刻意地忍住了。
盛珠丰说,如果仅仅因为这个你放心好了。他跟着我干,不会出事的。
秦莉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事。
盛珠丰等她继续往下说。
但显然她不想再说了。她可能觉得这样门里门外不是谈这个事的时候,而且现在珠子还没有找到。说什么都是惘然。
盛珠丰说,这样吧,我会尽快找到珠子,把珠子的事办妥当。到时我们再好好谈,你现在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看别的,还有老虎呢,他才五岁,缺爹少娘的——
秦莉说,我就是为了老虎。
送走了秦莉,盛珠丰才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刚才他很洒脱地把三张牌往茶几上一甩,还没等看哪张在最上面,秦莉就来了,现在他才看清,那三张牌有一张甩到了地上,另两张粘到了一起。但很有层次。吴应应的诊断书在上面,法院的催款书在下面,而地上躺着盛珠子失踪的消息。
从这种构图上看,他现在最应该去找弟弟。就像医生说的,吴应应的病就目前世界医疗技术水平来看,根本就不能治,只能是药物化疗进行维持,就连骨髓移植都不可能,因为她身上的白细胞过于幼稚。但医生说,如果不差钱,可以维持两到三年。
盛珠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差钱。
但吴应应说,你不差钱,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想都别想。我要的是感觉,我都快死的人了,我差你这个人。
我都快死的人了,这句话后来一路成为吴应应的杀手锏。只要稍有不顺,只要她还能从那个白色的像面具一样神秘的消毒口罩后面说出话来,她就会直勾勾地盯着盛珠丰说,你就不能陪在我的身边吗,我都快死的人了。那种气息飘游不定,像一只苍蝇,而他的头就在苍蝇翅膀笼罩的阴影里时不时地抬起或低下。无论怎么着都感觉黑压压一片,怎么听都不像央求而更像是一种恐吓。
盛珠丰就像立刻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好像她下一刻就会死掉了,而这一刻就是他今生最炫目的演出。
盛珠丰发现当一个人非常投入地去完成一件事,把自己当一个名副其实的演员,把身边的人和景物都当成一种假想观众时。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比如他明明可以通过支票把吴应应的医药费划给医院,但他和司机那天从几家银行托人一共支出了一百万现金,装在一个大大的编织袋里抬到了病房,拿给吴应应看,告诉她,老婆,咱有的是钱,咱就是不差钱。你就放心大胆地治病,一点没问题,你老公不就是有钱吗。
那天吴应应第一次露出了许久以来难得的笑容。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那种成就感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自从那天之后,大家对吴应应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有的说她是大款的情人,话里话外就有了活该的成分;有的说她是某明星的姐姐或者是妹妹,因为她的眼睛特别像一个唱流行歌曲的歌星。但因为化疗已经看不出年龄,也就无从知道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还有的说她是一个私企的老板,而她的丈夫正在全力表现,为的就是把她送走。好让她把家产全都贡献出来。
没有一种猜测是跟盛珠丰吻合的。这让盛珠丰感觉挺好笑。当社会进入到一个自我演绎他人故事的时代,就不知道是因为过于自恋还是过于忽略自己。盛珠丰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医院上下的一阵恐慌。他们把各层的保安全部汇拢齐聚像押钞员一样全副一级戒备把钱袋沿墙溜边拎走。
其实真正的演出还没有开始。
盛珠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钱在什么时候无能为力得像个软蛋似地缩到一边,就是在此刻,他跟院方申请一个单人房间。多少钱都行。但医院说,那是不可能的。而且紧跟了三个疑问句,你知道现在我们医大二院排号住不进来的患者有多少?你知道他们早住进来一天就意味着什么?你知道——
盛珠丰说,对不起。他转过身往回走,感觉自己的脸一阵凉一阵热,他已经分明感受到院长在跟他这么抑扬顿挫地说着三个疑问句的时候,对他充满了鄙夷,而画外音就是,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在这里你得听我的。
盛珠丰发现他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他为了博得吴应应一笑,让吴应应在临死之前感觉自己像明星一样被大家炒来炒去,感觉到来自人间的关注和温暖,却让医院很不开心。医院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那种压力就是大家突然在某一时间档上对吴应应的猜测热情大于了对治疗病情的热情。这是很不正常的,也是院方所不能允许的。
晚上盛珠丰和所有白血病患者的家属一样支上一个行军床和衣而睡。因为化疗使他们剧烈的呕吐声此起彼伏,经过盛珠丰地仔细观察,他发现他们的呕吐声很像慢三夹杂着快四,先是长调,因为过于长,使得喉咙一下子灌进了空气,立刻又感觉到紧迫,就又跟着往里收,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长音变成了短音,而那种短音因为节奏过快,使整个身体同时也为之颤抖。那种节奏感富有超强的感染力,总是会引起其他病床的共鸣。那种反复交替的声音在盛珠丰的耳膜里像一个特务潜藏了很久,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忽隐忽现,这让盛珠丰总是感觉自己的喉咙里也有一个东西站了起来又不得不趴了下去,盛珠丰感觉不让那个东西彻底地走两步。就会感觉哪里不对劲似的。他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他看了看四周,一些和他一样睡不着的家属不是在走廊里抽闷烟,就是雕塑一样僵硬地面无表情地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打盹。他想他不能弄出太大的声音,而且听起来要自然一些,但那一定区别于咳嗽。咳嗽只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颤抖。而他想要的是声音。但他越是想弄出声音越是发不出声音,他拿出电话。他想给谁打一个电话,但他从头翻到尾,他发现一个可以打过去的人都没有,因为那时是凌晨两点多钟。他就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想听听音乐,他又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哼出声来,那样的话,如果传到吴应应的耳朵里,他前期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将付诸东流。如果再传到儿子,丈母娘,亲戚朋友那里去,后果将是更加地不堪设想。
然后他发出了一个“嗯”的音。那个声音就像某个人跟他说话,他点了一下头的同时“嗯”了一声。但因为是第一次对自己发出这个音他觉得有点拿不太准,有点生硬和突然。让来往的人还以为是对人家有什么意见。不太自然。他就长吸了一口气,又试着发出了一个“嗯”的音,这回他感觉好多了。那天晚上,盛珠丰一个人站在医大二院的十二层走廊里。不停地对着自己发出这个“嗯”的音。他发出一次,感觉一次,感觉嗓子眼里的摩擦与震动,那种摩擦与震动又带动了鼻腔,后来又上升到脑部。最后又从脑部俯冲而下直落到指尖上,他就是用那些指尖弹奏着十二层走廊里楼梯的木头,越来越快,他发出的“恩”的声音也越来越快。
最后他发现一个问题,如果特别地关注一件事,越是全神贯注地想辨别越是无法认清。因为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发出的是“恩”的音还是“按”的音。如果是“按”的音,想到这他出了一身冷汗。每次他半抱着吴应应呕吐不止的身体,那种酸腐的气味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旷远的垃圾场,那么荒凉而繁盛,来来往往,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而重复做一件事,就像小时候老师因为上课说话或者下课打闹,惩罚写一百个或一千个同样的字,写着写着,你就会怀疑自己写错了,你就不再认识那个字了,也不知道是哪一笔写错了,但就有一种直觉一定是错了。
现在盛珠丰在医院护理吴应应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他每天像完成固定课表一样,几点吃药,几点化疗,几点吃饭,几点接尿。那天他去超市买日记本,他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太适合,人家问他做什么用。
他说记录病人每天几点做什么事情。
人家说。那哪种都行啊。
他说,不行,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格式。
人家说,你可以用笔划啊。
他说,我用笔划。他问自己的时候,感觉一种豪情从胸口升起。他说,好,再来一把格尺和一支铅笔。
人家又问他,你有橡皮吗?
他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