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发现买铅笔是对的,买橡皮就更加地对了。他回到病房像刚上学的小学生一样很认真地先在一张药单上打了一个草稿,横栏是日期,1、2、3、4;竖栏是内容。吃饭、呕吐、排尿、流血。然后才胸有成竹地划到新买的笔记本上。吴应应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说。行啊,盛珠丰,像个技术员的样子。
盛珠丰看着像是掉线木偶一下子被提起来突然就精神饱满的吴应应,他说,要想做个合格的技术员的妻子,你就要坐起来跟我说话。
吴应应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笑得眼泪流出来了。
每天他都要把吴应应发生的每一次呕吐间隔的时间和每一次大小便的次数记录到那个本子上交给值班的医生看,医生会根据他记录的情况对吴应应做出相应的治疗调整。
他根本吃不下饭。他不知道自己多长时间没正经地吃饭了。那种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使他总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有东西卡在那里,他会不由自主地往下吞咽,因为他不能像他们一样往上喷发。要是实在觉得饥饿了,就一个人用电水壶煮两个鸡蛋,蹲在走廊的垃圾桶前剥掉蛋皮,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是聪明的,因为每少一步程序对他来说都是值得的。
法院的传票在第三次催缴未果之后进行了实地拍卖。而那个叫尹丽红的农村女人就是这个时候由丈母娘推荐来到医院照顾吴应应的。丈母娘说,这个小尹好在还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单身。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就没有了牵挂,她就会一心一意地照顾应应,而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盛珠丰说,好,只要您定下来的事,我就放心了。
盛珠丰一个人开着车从医院出来。感觉就像把那个城市甩在了身后,那一刻他掩饰不住自己是兴奋的,他甚至按错了两次才找准车里的音乐播放键,歌声如此圆润饱满和流畅,对,就是流畅,这太重要了。这歌声与那些呕吐声相比,是多么超然绝伦。华丽无比。他突然发现一个一直以来都没有注意的问题,就是流畅,如果这个世界哪一天不再流畅了。将是多么可怕。比如欲言又止就会成为脏话,比如生搬硬套就会变为无声。
盛珠丰一个人开着车准时来到拍卖自己厂子的地方,那里的人并不是很多,但车子却排到了很远,那个地方本就空旷不已。厂房刚刚建起还没有来得及投产,就像一个刚刚受孕的胚胎。还没有来得及成就人的样子就不得不提前离开。
其实拍卖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但凡这等好事。早已经被内部人的亲戚朋友先拿到了手。再走一下形式,一切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以百分之三十的超低价格回收过户。而他像个旁观者看着那个最终高举过头顶的数字,一锤定音,落在那个人的手里,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这个家伙的运气不错。
盛珠丰觉得一切都是靠运气的。比如。由于他的经商,使得他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当然这也是相对的。因为这样,两个妹妹就觉得有了独立宣言的资本,对于不喜欢听的话不喜欢看的事就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看不下去了,所以先后全都离婚了,开了自己的服装店走南闯北,反正赔了有他这个哥哥给补上。而弟弟本来有一份电信局的工作,可以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因为有了他这个哥哥而愤然辞职,用他自己的话说,再也不受那个窝囊鸟气了。但现在他至今下落不明。这样看来,他们因为有了他这个哥哥而有了霉运。但他们自己并不觉得。他们在自己的逻辑思维里时而跳跃时而平躺,怎么着都是自己说了算,他们认为这是最重要的,哪怕因此付出了并不自由的代价。他们要的就是自己的自由与不自由。而不是他人给的自由或者是不自由,这很关键。盛珠丰喜欢刨根究底,什么事他都喜欢沿着一条线一点点地往回找,找到那个头。那个头有时冲着他笑。有时冲着他咧嘴。
现在他想。吴应应的病会不会也跟自己有关。
吴应应在她人生最流畅的时候,就像一个瓶子,缓缓地有序地往里滴着水,本来如果一直这样滴下去不枯也不溢。有空间有声音有闲适有期待挺好,但突然有一天水大了起来,汹涌而至,她的瓶体完全跟不上流速,不但外溢而且把整个瓶子淹没,瓶子只能漂浮于水面上。其实这也没什么,瓶子本来就有两个功能,一个是盛水;一个是漂浮。只不过漂浮充满了危险,破碎是它必然的趋势。
吴应应从每月计划着整理账本的小妇人,一跃成为不知钱为何物的贵妇人,中间的过程来得过于突兀和茫然。她只记得有天晚上,他们家的门被敲响,进来几个男人,不由分说就往屋里拽几个麻袋,一把抓住盛珠丰的手说,给我几吨铁粉吧,多少钱都行。
这时盛珠丰才知道,他手里的铁粉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金粉。
这就像一个人,从镜子里看自己不觉得怎样,但如果他走出家门,所有人都说你长得太漂亮了。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个样子就代表着漂亮一样。那些人走后。盛珠丰和吴应应看着一地的钱不知所措,最后吴应应靠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说出了四个字,我的天啊。
那天晚上,自然一夜无眠;那天晚上,盛珠丰和吴应应出奇地相濡以沫,他们紧紧地搂着对方的身体,仿佛搂着那些一捆捆的钞票。他们先是相互吹捧了好长时间。当然这个话题是吴应应先发起的,她说,老公,我的命怎么这么好呢。谁能想到我当初买的是绩优股,在沉寂了二十年之后,我的股票升值了千万倍,我的天啊。说着她拧了一下身下的床单。这个微妙的举动立刻被盛珠丰捕捉到了,盛珠丰加紧了手上的力量。他不无感慨地说,人都说,女人有旺夫命和克夫命,你就是旺夫命啊。从我们结婚以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现在还——盛珠丰简直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异常明亮,竟不自觉地生发出湿润的东西缓缓流到吴应应的头发里,但吴应应光顾着想象自己的华衣美食,旅行美容,丝毫没有注意到盛珠丰有些哽咽的声音。盛珠丰说,我要建一个自己的乐园。
这个想法是从前几天疯狂报道的已故杰克逊的那座梦幻乐园而来的。当时他正在吃晚饭,播音员清脆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布,一代流行乐大师于昨晚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他的梦幻乐园将永远留在全世界孩子的心中。当时,盛珠丰就想,杰克逊真是太聪明了。当然,杰克逊可能就是单纯地想给全天下游不起乐园的困苦孩子和身患疾病的孩子一次影响终生的梦幻之旅。他的出发点很单纯,那些孩子也是单纯的,但那些作为旁观者的大人们却把他升华得异常崇高,他们说,杰克逊是多么的无私和伟大。但杰克逊自己申明说,他就是为了对自己童年缺失的补偿。只有跟孩子们在一起,他才感觉到真正的安全和快乐。仅此而已。
这让很多人感到失望。这不应该是一个那么复杂世界里的人应有的作为,所以娈童案让大家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也让盛珠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个世界没有圣人。
当然,盛珠丰这个乐园不是为了孩子,更不会是免费的。他只是想拥有一个他想象中的属于自己的地盘。盛珠丰发现一个男人想要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地盘是他骨子里早已蛰伏的固有的东西,就像传宗接代一样让他笃信。他这么做不是他个人的行为,而是历史的原因。